情與故人歸第 6 章 ☆、往事

醉香樓的天字號房間裏,我一個外人立在靠近房門的地方,隔着一個距離注視着站立在房中的另外三人,觀賞一齣久別重逢的喜劇,不知是該感到幸運還是尴尬。

然三人之中的氣氛卻并非那般融洽,自小仙女之前鬧了一陣之後,便始終拽着樓仙人的胳膊,趴伏在他的後背之上,大別于之前英姿飒爽的姿态,露出幾許小女兒的嬌态。其親昵情狀,若非知曉他二人是父女關系,只怕我從旁見狀亦止不住心下的酸味。

又見小仙女從樓仙人身後露出半張臉來,一臉抗拒地盯視着樓仙人對面的魔王,口中嘟囔道:“爹說過本仙女的娘是魔界第一美人,與他這個天外雲海第一俊男正好配對,才不是你這個男子……”

此話一出,便見樓仙人幹咳一聲,一抹紅霞飛掠上臉頰,将頭轉向一旁視線游移:“咳,本仙人是這麽說過沒錯……”

對面之人聽罷,不僅不惱,尚還露出自我見到他以來從未見過的溫柔笑靥,仿若蓓蕾含羞初綻,對曰:“哦~樓兄謬贊了。”

小仙女聞言卻将雙唇噘得更高:“你才不是本仙女的娘,你是男子,怎麽生得出本仙女……”

此番是樓仙人出聲打斷小仙女之言說道:“紫紫別鬧了!是真的,他叫紫丞,你也姓紫,叫紫卉,就是來源于他……你父王……”

而對面的魔王則沉默地解開了上身衣袍,只見在魔王纖瘦的身軀之上,一條醒目的傷痕醜陋地橫亘在他的腹部,與其餘年代久遠的舊傷一道,橫七豎八地排布在他那原本光潔白皙的肌膚之上,如同千溝萬壑的大地之上裂開的深淵,即便許多年過去,依舊觸目驚心,蠻橫地破壞着他軀體本身完美的面貌。

我遠遠地瞪視着眼前之景,難以想象他是在經歷了何種痛苦之後誕下的小仙女。然即便在此時,他的面上亦始終挂着溫和的笑意,平靜得好似無事發生過,開口說道:“不知此物可否作為憑證?”

倒是一旁的樓仙人見罷不忍,伸手替他将衣袍拉起穿戴整齊,遮住那累累的傷痕,又将魔王摟進懷裏。

見罷此景,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小仙女伸手捂住倉皇顫抖的雙唇,壓抑住脫口而出的哭泣,放開拽着的樓仙人的衣擺,轉身奪門而出。一旁的二人見狀齊聲喚道:“紫紫(卉兒)!”

我亦亟亟落下一句“我去追她”便也随之奔出。

穿過長安城的七街八巷,終令我在百花樓的屋頂之上覓到那抹芳蹤。我停下腳步,先行進入百花樓向老鸨讨來一壇佳釀并一只酒杯,一并攜着上了屋頂。

我将酒壇遞與她,她話不多說,接過酒壇便仰頭牛飲,微阖的眼睑一旁尚還殘留着淚痕,長睫微顫。此番與她離得如此之近,我越發将她的眉目瞧得清晰,她的眉眼與魔王宛如一個模子裏倒出那般,饒是此事再過不可思議,亦令人不得不相信他二人之間的親緣關系。

見她如此,我亦不知如何出言寬慰,只得局促道句:“見你出來,前輩很是擔心。”

她聞言并未接話,卻是轉而問道:“爹說本仙女是魔王生的,扇扇子的,你相信嗎?”

我頓了頓,如實答道:“不怕姑娘見怪,此事雖令人難以置信,然個中跡象表明,此事非虛。”

她卻搖首道:“本仙女不相信,也不願相信,在本仙女心裏,一直只當是本仙女的‘娘’死了。若是他當真在意本仙女與爹,又為何直到現在才出現在我們跟前?!”

我忙支吾一句道:“到底仙魔殊途,想必紫丞前輩被他事耽擱,方才無法前來……”

她聽罷卻亟亟打斷我之言說道:“你根本不明白!這十餘年來,本仙女日日目睹着爹在思念着那個在此之前本仙女根本不知道姓名的人之中越陷越深,茕茕孑立、形單影只,為那人憔悴為那人沉淪,即便是借酒澆愁也絲毫不能忘卻……而無數次,本仙女都在想象爹口中那個‘魔界第一美人’、‘一等一的性子與心智’的女子到底是何種模樣,能令像老爹那樣慣常‘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灑脫豁達之人心心念念牽挂十餘年,醒來睡去、醉裏夢裏都是她的身影……可無論本仙女如何想象,卻始終描繪不出那是怎樣的狀貌,誰知真相竟是如此……而每當別人詢問本仙女娘是什麽樣的人之時,本仙女皆無言以對,每逢那時,那些人的眼神便會改變,拐彎抹角地譏諷本仙女是沒娘的孩子。終于本仙女忍無可忍,往爹跟前拽住他的衣擺,大聲告訴他‘本仙女從未見過娘!本仙女沒有娘!本仙女為什麽要姓紫?為什麽要随娘姓?別人都是随爹姓!本仙女也要随爹姓,本仙女姓樓……’,而本仙女永遠也忘不掉那一回爹聽了本仙女的話後,眼中的痛苦與無奈……”

我聽罷這話沉默半晌,我自是理解一個幼年失母的孩子的怨怼,正暗自沉思默想,便聞小仙女又接着說道:“在你眼裏,本仙女大抵是大逆不道吧……”

我忙不疊解釋道:“不,并非……”

她卻又自顧自說道:“事實上本仙女雖幾近将自己真正的姓氏忘卻,卻在那一回在百花樓第一次見到他之時鬼使神差地說自己姓紫,大抵亦是血濃于水,天意了……本仙女心中雖怨,然與爹相比,本仙女又算得了什麽?這些年本仙女得爹跟了伶葉先生照顧,也算無憂無慮,又哪有爹受的苦多?然分離是苦,爹亦從未怨過怪過他,爹常對本仙女說他會永遠等着他,他們終有一日會相見……”頓了頓,她複又說道,“之前本仙女看見他的身體,本仙女忽然便明白了他對爹的情意,明白在這個世上,他是最愛爹的人,否則又有哪一名男子肯為了另一名男子忍受那等痛苦生兒育女?而對于這樣一個賦予了本仙女生命的人,本仙女又有什麽理由去怨恨……”

聞罷此言,我心下塊壘落地,登時放松不少,我正待說句“紫姑娘能作此之想自是再好不過”,不料話未出口,卻見她驟然抱住自己雙臂,臉色慘白,發色瞳色中的深紫正漸次加深,周身濁氣萦繞。我見狀大驚,不知所措,正值此時,一金一紫兩個人影遽爾出現在我跟前,正是仙人與魔王二人。

我心裏登時松了口氣,小仙女見狀,亦覺欣慰。樓仙人一把将小仙女抱起,紫魔王則從旁說道:“今日望月,卉兒又為那狻猊的濁氣侵蝕,故而亂了內息,致使體內清濁之氣混亂……”

樓仙人聽罷,垂首對懷中之女說道:“幸好今日彈琴的在這裏,你體內濁氣肆掠,只有彈琴的可幫你調息,本仙人的仙氣對你有害無益……”

随後我便跟随三人就近前往百花樓,向老鸨借了小仙女昔日所居之處調息。将小仙女置于床榻之上,魔王再從旁為她注入魔氣,助她引導調理體內混亂的濁氣,兩股濁氣正系同源,遂極為相容。不多時候,便見她周身四散的魔氣歸于平靜,發色并了瞳色亦逐漸由深轉淡,恢複成往昔銀中帶金的模樣。而小仙女則如同經歷了大戰一場,疲憊不堪,就此阖了雙目陷入沉眠。

我見她閉了眼,心中尚且放心不下。而一旁的魔王似是瞧出了我的心事,開口寬慰我一句道:“衛公子無需憂心,卉兒不過是倦了,歇息一陣後便會恢複如初。”

我聞言安下心來,随後憶起一事,轉而問道:“可否請教前輩一事?”

見他颔首,我方才說道:“之前前輩前往百花樓,想必是為見卉兒姑娘一面吧,為何前輩不當即向卉兒姑娘表明身份?只裝作一個陌生人……”

而此番我話未說完,便聞一個聲音從魔王身後傳來,正是仙人的聲音,帶着幾分惱怒,嗔道:“對了彈琴的,本大爺還沒問你,為什麽從魔界出來後,沒有立即前來本大爺面前,跟本大爺見面,而是去了百花樓!……”

魔王聞言,輕輕垂下眼睑,答了句:“樓兄明白的。”

仙人随即對曰:“本大爺不明白!彈琴的你把話給本大爺說清楚了!”

魔王放低了聲音:“樓兄想聽我如何說……”

“本大爺……”只此番不及仙人答話,耳邊卻率先傳來一聲響亮的“撲通”聲,我與魔王随即循聲望去,只見方才還氣勢洶洶發作的仙人已然倒地,人事不省。

魔王見狀,三步并作兩步趱至仙人跟前,将他的身子扶起,亟亟喚道:“樓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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