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俠影錄第 22 章 (1)
更新時間:2007-1-12 23:23:20 本章字數:18303
雲蕾這晚翻來覆去不能入寐,想起周山民落入敵人之手,甚是擔憂,心道:“我明日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救他。”腦海中忽然現出周山民要她改口以兄弟相稱時的□腆神情,想起他一路上隐隐透露的情意,又不覺甚是惶恐不安,想道:“要我舍命救他,那還容易;要我接受他的情意,卻是萬萬不能!”隔房透過石翠鳳咳嗆的聲音,想她亦是心事重重,未曾入睡。雲蕾想起石翠鳳的一片癡情,又不覺啞然失笑,腦海中周山民與石翠鳳的影子拼在一起,暗自笑道:“好,就是這樣,把他們拉在一起,什麽麻煩都沒有啦!”可是,真的就什麽麻煩也沒有了嗎?周山民與石翠鳳的影子剛剛消失,張丹楓的影子卻又悄悄地爬上心頭,這不止是更大的“麻煩”,這還是難解的“冤孽”,雲蕾突覺一片茫然不能再想,也不敢再往下想了。
第二日一早起身,畢道凡已是布置停當。雲蕾出到廳中,只見院子裏一片黑壓壓的人群,畢道凡說道:“我們已打聽清楚,張風府與樊忠只率領着五十名禦林軍,押解着六輛囚車,其中有一輛特大的囚車,車子行時,張風府的坐騎不離左右,看得很緊,車中的囚犯想必就是山民賢侄。咱們雖來不及傳下綠林箭,藍兄弟的莊丁和附近的兄弟湊合起來也有四十多人,盡可夠用。張風府雖然厲害,由我和雲相公去對付他,大約也還對付得了。青龍峽形勢絕險,昨日蒙面怪客山頂滾石那手法兒,咱們也可采用。”藍天石道:“自山頂滾下大石,不怕砸壞了囚車麽?”畢道凡道:“不必滾下大石,用鵝卵大的石頭飛石亂打那隊官軍,只要對他們的隊形擾亂,叫他們要分神應付那就行啦。郝莊主,石姑娘,你們領十多名兄弟爬上山頂,就這樣辦吧。官軍中午時分大約可到青龍峽,咱們現在該動身啦!”
衆人出了大院,紛紛上馬。雲蕾傍着畢道凡并辔奔馳,忽然問道:“畢老前輩,你怎麽不騎那匹白馬?”畢道凡笑道:“歸了它的主人啦。”雲蕾道:“什麽?張丹楓幾時又見了你了?”畢道凡道:“這照夜獅子馬真是天下罕見的名駒,極有靈性,那日它聽主人吩咐,馱我脫險,脫險之後,它就連聲嘶鳴,再也不服我騎啦。我知道它是想念主人,就将它放了。”雲蕾道:“你怎知它一定能找到主人,若給壞人截了豈不可惜了?”畢道凡一笑說道:“一般好的戰馬,也知道尋覓主人,何況是這匹天下罕見的照夜獅子?再說,沒有擒龍伏虎的本事誰又截得它住?”雲蕾本也知道那匹白馬的靈異,可是因為心中懸挂張丹楓,不免多所顧慮。畢道凡說了話後,忽又微微一笑,道:“雲相公,若不是石姑娘說過,我真看不出你和張丹楓竟是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雲蕾面上一紅,拍馬加鞭,避而不答。畢道凡好生奇怪,料知其中必有別情,卻也不再發問。
不一刻進入峽谷,畢道凡按照原定之計,指揮衆人埋伏。眼看日頭漸漸西移,忽聽得前面把風的人傳下話道:“來了,來了!”衆人捏緊兵器,只見一隊官軍,押着六輛囚車,緩緩走入峽谷,畢道凡對雲蕾道:“就是中間那輛。”忽見張風府在馬上揚鞭大笑,叫道:“要劫囚車的這可是時候了!”
畢道凡、雲蕾同吃了一驚,這張風府竟似早有防備!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霎時間,伏兵盡出,只見張風府将禦林軍擺了一個圓陣,護着正中的那輛囚車。畢道凡一馬當先,率隊急沖,那五十名禦林軍都是百中選一的精銳,圓陣變化無方,首尾相應。藍家的莊丁雖然骁勇,卻是沖不過去。
但聽得張風府哈哈大笑,朗聲說道:“震三界畢老頭兒,前日給你饒幸逃脫,怎又自投羅網來了?”畢道凡哼了一聲,冷冷說道:“看是誰自投羅網?”驀地一聲長嘯,頓時山鳴谷應,林鳥驚飛!
這是叫山頂諸人動手的信號,山頂上郝寶椿發一聲喊,現出身來,說時遲,那時快,忽聽得挾風呼嘯的暗器破空之聲,三柄飛錐連翩飛至,郝寶椿叫聲:“不好!”逼得将石頭向上擲出,打落飛錐。但見對面山峰出現了一隊官軍,将石頭紛紛抛擲過來,其中還夾有飛镖、飛錐、彈丸之類的暗器,為首的乃是與張風府并稱京師三大高手之一的禦前侍衛樊忠。他所發的飛錐最為強勁,火神彈郝寶椿雖是暗器名家,也不得不小心應付,其他諸人更是給鬧得手忙腳亂,雙方擲石作戰,哪還騰得出手來打下面的官軍?
張風府得意之極,又是哈哈大笑,揚刀說道:“為将之道豈能不審察地形,防患未然。震三界你武功雖強,卻是少讀兵書!”畢道凡大怒,降龍棒滴溜溜一轉,逼退諸般兵器,猛然伸手一抓,施展大擒拿手法,将一名官軍摔稻草人般的直甩出去。雲蕾刷刷兩劍,将禦林軍的鐵甲劃破,寶劍威力驚人,禦林軍雖然身披铠甲,也給逼得兩邊閃開。畢道凡與雲蕾一用掌力,一仗寶劍,竟然闖進重圍。
張風府把手一揮,圓陣一變,索性将二人放入,卻把其他人群截在陣外,張風府背靠囚車,緬刀一指,笑道:“震三界咱們再鬥三百回合!”斜眼一瞥雲蕾,又笑道:“好極好極,你也來了!好吧你們兩人就一齊上吧,我可不要別人相幫。”畢道凡面上一熱,揮棒說道:“今日之事咱們都是為了朋友,拼着兩脅插刀,管你人多人少,我都和你拼啦!”一招“風虎雲龍”,棒挾勁風,當頭劈下。
張風府凝身不動,一個“夜戰八方”招式,緬刀疾發,架開降龍棒逼退青冥劍,刷刷刷還了三刀。畢道凡暗叫一聲“慚愧”,換了一個招式,用纏身十八打的棍法,盤旋滾進,雲蕾劍走輕靈,也着着搶攻。若然以一敵一,張風府勝在氣力,要比畢道凡稍高一籌,而今加上雲蕾,鬥到三十招開外,張風府逼得斜閃數步,雲蕾身法快極,趁此空檔,一掠疾過,飛身躍上囚車。
雲蕾一顆心劇烈跳動,想不到竟然這樣容易便告得手,想那張風府并非庸才,何以竟會獨自抵敵,不要官軍防護?即是自負,亦不應輕敵如斯。不過她雖有所疑心,但此時此際,已不容細心推想,一躍上車,立即揭開帳簾,只見有一人蜷縮內裏,車內光線微弱,看不清楚,雲蕾驚喜交集,顫聲叫了句::“周大哥!”劍交左手,右手往裏一探。
忽聽得“嘿嘿”兩聲冷笑,車內那人突然坐起,手腕一翻已把雲蕾脈門扣住,雲蕾這一驚非同小可。那人喝道:“進來吧!”用力一扯,雲蕾身不由己,跌進車內,撲倒之時,寶劍一拉,将車帳割斷,陽光透入,忽又聽得那人叫道:“咦,原來是你!”似是頗為驚詫,雲蕾心靈手敏,應變快捷,劍柄反手一點,那人松手避開,與雲蕾雙雙躍出車外。
陽光之下,只見那人戴着遮風皮帽,雙眼外露炯炯有神,竟然就是昨日假扮蒙古牧人,襲擊番王的那個怪客!兩人對面站立,相距不過咫尺,雲蕾看得真切,那眼光神态,身材肥瘦和前晚那蒙面人又正是一人。
雲蕾喜出望外,急忙問道:“你可知道周大哥在哪一輛囚車?”在雲蕾心中,以為此人既曾獻計叫畢道凡截劫番王,又曾得他暗中相助,必是自己人無疑。哪料此人忽然又是一聲冷笑,道:“誰知道你的周大哥!”左手劃了半個圓弧,猝然用大力金剛手法硬搶雲蕾手中的寶劍。
這一突變,更是出于雲蕾意外,猛不及防,那人手指已堪堪觸及,相距更近,忽見他雙眸炯炯,手指一劃,招數将發不發。雲蕾疾的一劍,那人似是猛然吃了一驚,手指一彈,只聽得铿锵一聲,彈着劍背,雲蕾虎口發疼,幾乎把握不住,心中暗驚:此人的金剛大力手法,果是不同凡響!
只聽得張風府又是哈哈大笑,朗聲說道:“畢老頭兒,你看可是誰自投羅網!”接着一聲叱□,一聲怒罵,刀棒相交,聲震耳膜,想是畢道凡怒不可遏,使出氣力,下了重手。
雲蕾第二劍第三劍又已連綿發出,那人雙掌翻飛,随着劍尖舞動,掌風揮處,每将劍刺方向逼歪。雲蕾劍法急變,青冥劍一圈一轉,只聽得嗡然一聲,久久不絕!
雲蕾的“百變玄機劍法”,奇詭快捷,天下無雙,此際被迫使出絕招,上八劍,下八劍,左八劍,右八劍,每次連刺八劍,都是一氣呵成,上下左右,霎時之間,刺了三十二劍。那人掌力雖然遒勁卻跟不上劍招的快捷,好幾次險險被她刺中。但不知怎的,雲蕾總覺這人似曾相識,雖然不知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見過,心中卻有一個親近的感覺,好幾次應該可以刺中,都是不期然而然的劍尖一滑,貼衣而過,連自己也覺得萬分奇怪。
上下左右追風八劍自成一個段落,三十二劍刺完,勢道稍緩,那人顯是知道肉掌不能應付,嗖的拔出腰刀,左刀右掌,立即搶攻。只見他刀光閃閃,用的全是快手,出掌卻是舒緩自如,越來越慢,一快一慢,各有妙處。用快刀斬亂麻之勢,把雲蕾的攻勢打亂,又用掌力震歪雲蕾的劍點,叫她寶劍之威,無法施展,這樣一來,立即反客為主,轉守為攻。雲蕾劍法雖然精妙,卻也只有招架之功,僅能自保。那人的刀法雖然淩厲也還罷了,那掌力卻是越來越勁,把圈子漸漸擴大,直把雲蕾逼出八丈開外,近身不得。但說也奇怪,有好幾次雲蕾遭遇險招,那人的刀風掌勢,也是掠面而過,沾衣即退,也不知他是有意無意,就恰像雲蕾适才對他一樣。
雲蕾劍法加緊,全神應付,只見那人目光閃動,雖是在急攻之中,卻是不停地打量自己。雲蕾心中一動,刷的一劍,攔刀拒掌,喝問:“你是誰?”那人還了一招,也喝道:“你是誰?”雲蕾一怔,道:“你先說!”那人面有異色也道:“你先說!”雲蕾心道:“我的來歷如何能說與你知?”但卻又急于知道此人的來歷,略一遲疑,又擋了三招,堅持說道:“你先說!”說話神情,活像一個負氣固執的孩子。那人眼珠一轉神色更是詫異,似乎是碰着一個童年時候的朋友,回憶她當年的神情,拿來與現在印證一樣,左刀右掌,都遲緩下來,目光不住地在雲蕾面上掃來掃去。雲蕾逼上一步,那人忽又嗖嗖兩刀,将雲蕾隔開,堅持說道:“你先說!”正在糾纏不清,忽聽得畢道凡大叫一聲:“今日風緊,并肩子扯呼!”雲蕾斜眼一瞥,只見畢道凡已是全然陷在下風,被張風府刀光罩着,形勢甚是危險。外面緩兵,又給官軍的圓陣擋着,闖不進來。
雲蕾大急,劍走連環,疾搶數招,那人掌力加緊,就如一道牆壁,攔在中間,急切間如何闖得過去。那人又叫道:“你到底說不說?”雲蕾心中生氣,悶聲不響,揮劍與他搶攻,霎時之間,又鬥了三五十招。雲蕾功力本來稍遜,只仗着劍法精妙,所以才能處在下風,勉強打成平手。此際因擔心畢道凡而不免分神更是感覺不支,不但搶攻不成,反給逼得連連後退!
正在吃緊,忽見谷口那邊塵沙大起,張風府喝道:“誰敢闖道?”猛然間只聽得怪笑之聲震撼山谷八騎健馬迎面奔來,為首兩人,服飾怪異,一黑一白,相映成趣,雲蕾不覺驚叫一聲,這兩人可不正是白摩诃與黑摩诃!中間四人就是曾到黑石莊的那四個珠寶買手,後面兩個纏着頭巾的婦人,卻是黑白摩诃的波斯妻子,這八人策馬馳騁,全不把□殺雙方放在心上。
黑摩诃快馬先到,張風府勃然大怒喝道:“滾下馬來!”淩空一躍,摟頭就是一刀。黑摩诃一聲怪笑,綠玉杖往上一戳直刺丹田氣穴。張風府大吃一驚,想不到這個怪人竟具如斯身手,身子憑空扭轉,腳尖一勾馬镫,身落馬背,左右連兩刀,快捷無倫。黑摩诃也不禁大吃一驚,想不到這個軍官竟然如此厲害,綠玉杖一橫,向張風府胸前猛推,張風府橫刀架住,只得半邊屁股坐在馬上,形勢遠不如黑摩诃有利,求勝心切,突把右手一松,待得黑摩诃身子前傾,左掌驀地往前一探,使出擒拿手絕招,只一抓就抓着了黑摩诃的小臂。
張風府大喜,正待用功,驟然間忽覺所抓之處全不受力,黑摩诃的手臂滑似游魚,突然扭曲,彎了過來,啪的一掌打到張風府面門。張風府哪料得到黑摩诃使的是印度瑜伽功夫,肌肉可以随意扭曲變形,驟不及防,掌風已然撲面,張風府一聲大叫,足□馬镫,身如飛箭離弦,平空射出數丈之外,安然落地。黑摩诃本是十拿九穩,一掌打空,也不覺駭然!
這幾招急如電光石火,畢道凡尚未想到來人來歷,黑摩诃又已飛馬沖來,畢道凡叫道:“哪一路的朋友?畢道凡這廂有禮。”畢道凡有“震三界”之名,滿以為說出名頭,江湖上的朋友無有不知,哪料黑摩诃又是一聲怪笑,喝道:“什麽黑道白道?給老子讓路,滾開!”快馬橫沖直闖,畢道凡逼得伸棒一攔,那馬前蹄飛起,黑摩诃一杖下戳,棒杖相交,畢道凡的降龍棒給震得歪過一邊,黑摩诃的綠玉杖給他一蕩一帶,也幾乎跌下馬來。黑摩诃叫道:“好,你也是一條好漢!閑開便罷啦!”從叫“滾開”而到請他“閃開”,已是十分客氣。畢道凡驟遇強敵,卻是收棒不住,第二棒又已是一招“橫江截鬥”打向馬身,黑摩诃大怒,綠玉杖往下一按,将畢道凡的降龍棒按住突然一松,畢道凡幾乎仆倒,為馬所踐,急急飛身竄開,只見那匹馬四蹄飛起,已從自己頭上一躍而過。
黑摩诃與張風府、畢道凡糾纏之時,白摩诃的快馬亦到,直向雲蕾與那怪客交手之處沖來。雲蕾心中一怔:黑白摩诃曾在古墓之中給自己與張丹楓聯劍打敗,若他記着前仇,這可怎生得了?
白摩诃一眼瞥見雲蕾,忽地一聲怪笑,馬頭一拔,改向與雲蕾交手的那個少年一沖。那人大怒,橫掌一撥,呼的一聲擊中馬腿,那馬前蹄屈地,那人劈面就是一刀,白摩诃将白玉杖一撩,白玉杖乃是寶杖,堅逾精鋼,那人卻不知道。只聽得铿锵一聲,刀鋒反卷,那人手腕一翻,反手一刀背拍去,白摩诃玉杖一圈,只聽得又是當的一聲那口刀向天飛去。白摩诃道:“你能擋我一杖,饒你不死,閃開!”玉杖一指,對雲蕾道:“你不是這人對手,還不快逃!”雙腿一夾,那匹馬跳了起來疾奔而去!
原來黑白摩诃被張、雲二人聯劍打敗之後,賭賽輸了,墓中珠寶已非自己所有灰心喪氣,遣四個買手到南方了結帳務,本拟回轉西域,從此不做珠寶買賣。哪知張丹楓後來慷慨地把珠寶全數發回,兩兄弟十分感激,有了資本,便再做了兩宗大買賣,這次由南而北,八匹馬馱了許多珠寶,準備越喜馬拉雅山偷賣給印度王公,卻想不到在此地遇到兩方混戰。
黑白摩诃自成一路,黑道白道全不買帳,更兼馱着珠寶,恐被官軍截住,故此更是橫沖直闖,見路即走,只因心感張丹楓還寶之恩,這才助了雲蕾一手。
不但黑白摩诃武藝高強,他們的波斯妻子與跟從他們的四個買手也全非庸手。八匹馬在峽谷中亂沖亂闖,兩方人馬都被逼得紛紛躲閃逃避,畢道凡見機不可失,一聲呼嘯,帶領衆人爬上山峰。黑白摩诃一陣怪笑,官軍雖讓開了路,他們卻不急着奔馳出去,又在峽谷中亂攪了好一會子,攔着官軍等,雲蕾等人爬上半山,這才呼嘯而去。
張風府大怒,要重整圓陣,追擊敵人,已是不及。只聽得黑白摩诃向山上遙呼道:“小娃娃,你那個朋友大娃娃在前頭等着你呢。你為什麽不和他一道?”雲蕾知道黑白摩诃口中所說的“大娃娃”指的乃是張丹楓,心中一跳幾乎要發聲相問。畢道凡問道:“這兩人是誰?”雲蕾道:“西域黑白摩诃。”畢道凡驚道:“原來是這兩個魔頭,久已聞名,今始見面。想不到咱們卻靠這兩個魔頭脫了一場災難,只是山民賢侄未能救得,如何是好?”
山上郝寶椿等人尚在與官軍擲石作戰,畢道凡會合諸人,翻下山背,回到藍家,又已是黃昏時分。這次救人不成,反遭敗績,衆人俱悶悶不樂。談起前日扮作蒙古牧人,今日躲在軍中設伏的那個怪少年,更是議論紛紛,猜不透他的來歷。
畢道凡一看天色,道:“張風府等人今晚必在城中住宿,咱們最少該探出周堅侄生死如何,再作打算。看那張風府詭計多端,用的只恐是金蟬脫殼之計,周賢侄是否在六輛囚車之中咱們也不知道。”
衆人想及那張風府如此厲害,都不覺默然。畢道凡緩緩說道:“咱們這群人中,雲相公要數你的輕功最好,城中最大那間客店乃是自己人開的。”雲蕾甚是機靈,一點即透道:“是啊,白日裏明刀明槍截劫不成,咱們晚上去給他們搗個小亂,最少也能探個虛實。想那張風府武藝雖高輕功卻是未臻佳妙。若有不測,我就給他一個溜之大吉,他未必追得上我。”當下議定,雲蕾去探虛實,畢道凡在客店外面策應。
晚上二更時分兩個人悄悄溜入城中,城中早已有人接應,張風府這班人果然在那家客店住宿。雲蕾靠着店小二的帶引,從客店後門溜入,問明了張風府所住的房間,歇了一會,養好精神,聽得敲過三更,換了夜行衣服,正想登上屋頂,忽聽得客店外馬蹄之聲甚急,倏忽到了門前,客店內已有禦林軍的軍官出去迎接。
店小二道:“雲相公你且待一會兒。”提了水桶飼料出外約摸過了一盞茶的時候外面鬧聲已止。店小二回來報道:“看情形這是八百裏加緊的飛騎傳報,只不知是什麽文書,如此着緊!”古代傳遞文書,最急的叫做“八百裏快馬加緊”,每驿站都備有專門遞送這種文書的快馬,上一站送文書的快馬到時立刻換騎,一站站的遞送下去,一日之間,總要換十匹八匹快馬。所以盡管那些馬不是千裏馬,在十二時辰之內,跑七八百裏卻也并非難事。
雲蕾一怔,道:“你怎麽知道?”店小二道:“那位送文書的公差剛下坐騎,馬匹就累得倒地,要用兩個人的力,才把馬頭抱起來喝水。”雲蕾略一沉吟,道:“那也正好,我就順便探探這是什麽緊要的文書。”
張風府住在靠南的一個大房,雲蕾用個“珍珠倒卷簾”的姿勢,勾着屋檐,向下窺望,只見房中果然坐着一個公差,張風府手中持着一卷文書,緩緩說道:“今次俘獲的賊人,我還沒有一個個審問,也不知其中有無此人。若然是有的話,我自然照康總管的意思。嗯,你今日辛苦了,快去歇息,明日回京去吧。這文書副本我另外派人送給貫仲。”
公差道聲:“謝大人恩典。”告辭之後,只見張風府往來踱步,眉頭打結,顯然是有什麽重大的心事,驀然叫道:“來人啦!”把門外守夜的一個軍士叫了進來,低低吩咐幾句,遣他出去,一個人在房中搔頭抓腮,忽地把文書打了開來,雲蕾凝神下望,一張畫像首先映入眼簾。
雲蕾一眼掠過,險險叫出聲來,畫中人像非他,正是自己要來圖救的周山民。只聽得張風府喃喃自語道:“先把他的琵琶骨穿了,再把他的眼珠子挖了,卻還要留着他與金刀寨主讨價還價,哈,這一招可真陰損到極啦!”
雲蕾聽得大吃一驚,心中想道:“若然他們如此折磨山民大哥,那麽我今夜可要豁出性命,與他同歸于盡了。”掌心扣了梅花蝴蝶镖,身上直冒冷汗。
只聽得腳步聲漸漸來近,雲蕾心道:“定是他們押解山民大哥來了。”不料進來的卻只是一人,雲蕾定睛一看,又險險叫出聲來。
來的是一位少年軍官,就正是日間曾與雲蕾交手、前晚偷襲番王的那個怪客。只聽得張風府道:“千裏兄,這事可好生難決啊!”
那少年軍官問道:“張大人何事難決?”張風府不先答話卻忽地邁前兩步,與那少年軍官正面相對,微笑說道:“你是十七日離開京都的,怎麽前晚才來見我?”那少年軍官微現窘态,目光移開,強笑答道:“我中途遇雨,馬又不行,是以遲了。”張風府哈哈一笑,道:“是麽?”那少年軍官面色陡變退後一步,手按幾桌,道:“張大人疑心我了?”張風府又打了個哈哈,道:“豈敢,豈敢!”忽地沉聲說道:“你補錦衣衛為時雖然未滿一月,咱們可是肝膽相照,是麽?”那少年軍官以袖試汗,道:“張大人忠肝義膽,我是無限佩服。”張風府又迫前一步道:“不敢見疑,還請實告。前日在青龍峽中偷襲蒙古使臣,你是不是也有一份?”那少年軍官挺立道:“大人明察,不止有我一份,我實是主謀之人!”張風府道:“你可知道他們是朝廷的貴客,若有差錯可能引起兩國幹戈麽?”那少年軍官毅然答道:“張大人,你可知道他們此來,是要我們大明朝廷割地賠款的麽?與其屈辱求和,何如誓死一戰?”張風府道:“不管如何,你以朝廷軍官的身份,襲擊外國使臣這罪名可不小呵!”那少年軍官道:“大不了也不過是淩遲碎剮,張大人,你就因此事難決麽?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絕不連累于你。張大人,我而今束手受縛,你可以放心了吧!”
張風府忽地又是哈哈大笑道:“千裏兄,何必憤憤如斯?我所說的難決之事,與你絲毫無涉。”此言一出,那少年軍官似是極感意外,讷讷說道:“那、那、那又是為了什麽?”
張內府徐徐展開文書,指着那畫像說道:“你可知道此人是誰?”那少年軍官面色又是一變,卻道:“這不是大人此次截獲的強盜之一嗎?”張風府道:“我是想問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份?”那少年軍官略一遲疑,忽地一口氣答道:“他是雁門關外金刀寨主周健的唯一愛子!聽說十年之前,周健叛出邊關被滿門抄斬,就只逃出這個兒子。”張風府睨他一眼道:“你年紀輕輕,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呵!”
那少年軍官虎目蘊淚,道:“張大人……”張風府截着說道:“從今之後,你我兄弟相交,請直叫我的名號好了。”那少年軍官道:“張大哥,實不相瞞,金刀周健實是我家的大恩人,至于何事何恩,恕我現在不能奉告。”
張風府道:“我也看出你身世有難言之隐,這個不談。周健的兒子被我們擒了,你說怎生發落?”那少年軍官道:“茲事體大,小弟不敢置喙。呀,金刀寨主雖然是叛了朝廷,可是他在雁門關外屢次打敗胡兵,倒也是有功于國呀!他就只剩下這個兒子了,若然押解至京,審問出來,只怕也是難逃一死,那可真是慘哪!”他雖口說“不敢置喙”,其實卻是非常明顯地說出了自己的意思,想用說話打動張風府之心,将周山民速速釋放。
張風府微微一笑,道:“不必押解至京,也不必有勞朝廷審問,康總管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但卻也未必至死。”那少年軍官道:“适才送來的八百裏加緊文書,說的就是此事麽?”張風府道:“是呀!我所說的難決之事,就在此了。康總管耳目真靈,已知周健的兒子偷入內地,也知道我們此次擒獲了不少綠林中有頭面的人,就是還不知道周健的兒子是否也在俘虜之列。所以飛騎傳報,要我們留意此人。若是已經擒了,就把他的琵琶骨鑿穿,把他的眼珠子挖掉,叫他失了武功,別人也就不易将他救走。然後康總管還要把這個殘廢之人作為奇貨,要挾金刀寨主,叫他不敢抵抗官軍。”那少年軍官失聲說道:“這一招可真毒呀!”張風府道:“你我吃皇恩受皇祿,普通的強盜,咱們手到擒來,領功受賞,那是心安理得。可是周健父子可不是普通的強盜,要不是他們,瓦刺的大軍只怕早已長驅侵入了。”那少年軍官雙目放光,喜道:“張大人,不,張大哥,那你就将他放了吧!我若早知道你有這心思……”張風府笑着截他的話:“就不必費這麽大力氣去襲擊番王了,是不是?千裏兄,我早猜到你襲擊番王,乃是一石兩鳥之計。你不欲與我公然作對,在我帳下,偷放此人,所以想假手畢道凡那一幫人将番王擒了,用來交換,可是這樣?”那少年軍官道:“大哥,你說得一點不錯!”
張風府笑容忽斂,道:“放了此人,說得倒很容易,你難道不知道康總管的厲害嗎?我這錦衣衛指揮固然做不成,你想中今科的武狀元,那也休想了。”少年軍官默然不語,良久良久,憤然說道:“我這武狀元不考也罷,只是累了張大人的功名!”張風府道:“何況不止是掉了功名,只恐生命也未必能保。”那少年軍官顯得失望之極,冷冷說道:“張大人還有什麽吩咐?”張風府道:“你到外邊巡夜,除了樊忠一人之外,其他的人都不準出入。你可不許輕舉妄動。”那少年軍官道:“在你大哥,不,在你大人的手下,我就是敢‘輕舉妄動’,也逃不脫你的緬刀,大人,你放心好啦!”張風府揮手一笑:“不必再說氣話,你去吧!”雲蕾在檐角偷瞧,見那少年軍官悻悻而去,心中也是好生失望。
張風府又把親兵喚入,低聲吩咐了幾句,遣他出去,不久又帶了一個人入來。
這人乃是樊忠,張風府把文書給他看了,只見他雙眼一翻濃眉倒豎,大聲說道:“大哥可還記得咱們昔日的誓言麽?”張風府道:“年深日久,記不起了!”樊忠怒氣上沖,拍案說道:“真的就忘記了?”張風府道:“賢弟,你說說看。”樊忠道:“拼将熱血,保衛邦家。咱們是不願受外敵欺淩,這才投軍去的。為的可不是封妻蔭子,利祿功名!”頓了一頓,又道:“我本意是到邊關上去,一刀一槍,跟胡兵拼個痛快,偏偏皇上卻要留我做內廷衛士,這幾年可悶死我啦。”歇了一歇又道:“咱們不能到邊關去親自執幹戈以衛社稷,反而把力抗胡兵的金刀寨主的兒子害了,這還成什麽話?”張風府又道:“咱們還有什麽誓言?”樊忠道:“有福同享,有難有當!”張風府道:“好,那目下就有樁大禍要你同當!附耳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樊忠突然一揖到地,道:“大哥恕我适才魯莽,你交代的事萬錯不了!”轉身走出,張風府喟然嘆道:“只怕你的二哥不是同樣心腸。”樊忠道:“哪管得許多。”頭也不回,大步走出。
雲蕾心道:“原來這兩人倒也是熱血漢子。”正想跟蹤樊忠看他幹的什麽,忽見張風府朝自己這方向一笑,招手說道:“請下來吧!你倒挂檐上這麽些時候,還不累麽?”雲蕾微微一笑,飄身落地,拱手說道:“張大人,咱們是朋友啦。”張風府道:“你是為了救周山民而來的,是麽?”雲蕾道:“不錯,你們的話我都聽見啦,就煩你把他交與我吧。”張風府一笑說道:“交你帶他回去?這豈不要驚動衆人?事情敗露,你就不為我設想麽?”雲蕾一怔,想起現下形勢已變,已經不必硬來,自己考慮,果欠周詳,不覺面有尴尬之色。張風府又是微微一笑,道:“樊忠此時已把你的周大哥偷偷帶出去啦,我叫他們在北門之外等你。”雲蕾大喜,便待飛身上屋。張風府忽道:“且慢!”雲蕾轉身說道:“還有何事?”張風府道:“你那位騎白馬的朋友呢?”雲蕾面熱心跳,顫聲說道:“他有他走,我有我走,怎知他到了何方?”張風府好詫異,道:“你們二人雙劍合璧,妙絕天下,豈可分開?你那位朋友器宇非凡,令人一見傾心。你若再見他時,請代我向他致意。”雲蕾道:“我也未必能見着他,我記下你的話便是,告辭了。”張風府又道:“且慢!”
雲蕾甚覺煩躁,回頭道:“還有何事?”張風府道:“那震三界畢道凡現在何方?”雲蕾吃了一驚,心道:“莫非畢老前輩的行藏亦已被他窺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