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俠影錄第 1 章 (1)
[萍蹤俠影錄 / 梁羽生 著 ]
書籍介紹:
清寒吹角,雁門關外,朔風怒卷黃昏。
這時乃是明代正統(明英宗年號)三年,距離明太祖朱元璋死後,還不到四十年。蒙古的勢力,又死灰複燃,在西北興起,其中尤以瓦刺族最為強大,逐年內侵,至正統年間,已到了雁門關外百裏之地,這百裏之地,遂成了明與瓦刺的緩沖地帶,也是無人地帶。西風肅殺,黃沙與落葉齊飛,落日昏黃,馬鈴與胡笳并起,在這"無人地帶"之間,這時候卻有一輛驢車,從峽谷的山道上疾馳而過。
楔子 牧馬役胡邊孤臣血盡 揚鞭歸故國俠士心傷
更新時間:2007-1-12 23:23:19 本章字數:16184
獨立蒼茫每悵然,恩仇一例付雲煙,斷鴻零雁剩殘篇。
莫道萍蹤随逝水,永存俠影在心田,此中心事倩誰傳。
--調寄《浣溪沙》
清寒吹角,雁門關外,朔風怒卷黃昏。
這時乃是明代正統(明英宗年號)三年,距離明太祖朱元璋死後,還不到四十年。蒙古的勢力,又死灰複燃,在西北興起,其中尤以瓦刺族最為強大,逐年內侵,至正統年間,已到了雁門關外百裏之地,這百裏之地,遂成了明與瓦刺的緩沖地帶,也是無人地帶。西風肅殺,黃沙與落葉齊飛,落日昏黃,馬鈴與胡笳并起,在這“無人地帶”之間,這時候卻有一輛驢車,從峽谷的山道上疾馳而過。
驢車後緊跟着一騎駿馬,馬上的騎客是一個身材健硬的中年漢子,背負箭囊,腰懸長劍,不時地回頭顧盼。朔風越卷越烈,風中隐隐傳來了胡馬嘶鳴與金戈交擊之聲,陡然間,只聽得一聲凄厲的長叫,馬蹄歷亂之聲漸遠漸寂,車中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卷起車簾,顫聲問道:“是澄兒在叫我麽?可是他遇難也?謝俠士,你不必再顧我了,你去接應他們吧,我到得這兒,死已瞑目!”
中年騎客應了一聲,遙指說道:“老伯萬安,你聽那馬蹄歷亂之聲,料是胡兵已退了。噢,你瞧,這不是他們來了!”一撥馬頭,如飛迎上。車中老者,長嘆一聲,潸然淚下。車中蹦地跳起一個小女孩,小臉兒凍得紅冬冬的,有如熟透了的蘋果,揉揉眼睛,似是剛剛睡醒的樣子,開聲問道:“爺爺,這是中國的地方了嗎?”那老者勒住驢車,凝視車下的土地,聲調低沉道:“嗯,是中國的地方了。阿蕾,你下車去,替爺爺拿一把泥土回來!”
山谷口外,三騎負傷的戰馬背着衣冠破碎的乘客,狂嘶奔回,領先的是一個和尚。那姓謝的中年漢子迎上問道:“潮音師兄,雲澄師弟呢?”那和尚勒住馬頭,黯然說道:“他已死了!真想不到萬水千山,逃到這兒,雁門關已經在望,他卻還逃不出胡人之手。不過,他也真不愧是個鐵铮铮的漢子,重傷之後,還力斃數人,臨死之前,還殺了地個領兵的鞑子,把那些蒙古兵吓得連忙逃命,不敢再追。人誰無死,像他這樣,死也值得了。你的徒兒也不錯,他也是力殺數人,和他的師叔并肩戰死的。”
那中年漢子雙目炯炯,怒視長空,忽而一聲長笑道:“雁門關已經在望,我們終算不負雲澄弟之托,将他的爹爹送回來了,雲澄在九泉之下,當可瞑目。只是雲大人哀痛餘生,這事兒暫且瞞着他。”縱馬趕回驢車,只見車中的老者跨在車轅之上,捧着一撮泥土,神情非常奇異,那小女孩站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她的爺爺。
潮音和尚叫道:“雲大人,我們回來了。”老者問他道:“我的澄兒呢?”潮音和尚道:“鞑子兵已被我們殺退,他受了點輕傷,和天華師弟的徒兒殿後。”聲調盡管強作平靜,還是抑不住那悲憤之情。那老者面色大變,潮音和尚和謝天華那樣豪邁的俠客,在他逼視之下,也不覺後退幾步,不敢接觸他的目光,只聽得他縱聲笑道:“父是忠臣兒孝子,忠臣孝子集于一門,我雲靖尚有何憾!哈哈,哈!”笑聲凄厲之中含着極度的悲憤,驢車旁的騎士都不敢作聲。那女孩子仰面問他道:“爺爺,你笑什麽?我很怕聽,爺爺,你別這樣笑啦。爹爹為什麽還不回來?”
那老者笑聲驟止,靜默了好一會子,緩緩問道:“明天清早,可以趕到雁門關嗎?”謝天華道:“是,今晚正是十月十五,晚上月光明亮,明早定可趕到。”那老者捧着那撮泥土,如捧珍寶似的,湊近鼻端,深深呼吸了好幾下,泥土散發着殘枝敗葉的氣息,那老者深深呼吸,如嗅異香,凄然笑道:“二十年了,如今始聞得着故鄉泥土的氣味。”謝天華道:“老伯居留異國,存節全忠,比蘇武留胡,尚多一載,如此孤臣孽子之心,人天共仰!”
那老者眉頭一展,雙手一伸,把那女孩子抱上車來,又緩緩說道:“阿蕾,你今年七歲了,應該開始懂事了,爺爺今晚給你說一個故事,你要緊緊記在心裏。”那女孩重複着說道:“嗯,要緊緊記在心裏。我知道了,爺爺是說自己的故事!”那老者奇怪地看了孫女一眼,道:“你真是精靈得可以,比我小時,聰明得多了!”殊不知這女孩自出生之後,上一個月才見着她的爺爺,當時她就曾問父親,為什麽突然間來了一個爺爺,她父親對她說道:“我給你說過許多次蘇武牧羊的故事,爺爺的故事比蘇武牧羊的故事還要動聽,将來爺爺自己說給你聽,你要緊緊記在心中。”所以今晚爺爺一說故事,她就知道那是爺爺自己的故事。
衆人環繞驢車,都像那女孩子一樣,出神傾聽,只見那老人拿出一根竹杖,杖頭上有幾根稀疏的旄毛,那老人嘆言道:“這使節的旄旌飾品都給北地的冰雪消融盡了。阿蕾,你知道什麽叫做使節嗎?我說給你聽。二十年前,你爺爺是大明天子的使臣,奉遣到蒙古的瓦刺國去互通友好,這根竹杖就是皇帝所賜的,稱為使節,這使節代表天子,性命可丢,節不可毀。那時蒙古分為兩部,一叫瓦刺,一叫鞑靼,國力還很微弱。大明天子派使臣親臨,照理應該很受他們的尊敬,卻不料在呈遞國書之日,那瓦刺王起初還彬彬有禮,後來來了一個身披胡服的漢人,佩劍上朝,把瓦刺王拉過一邊,悄悄說話,一邊說一邊看着我。這漢人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眼光中卻露着無限怨毒,好像我和他有着百載深仇!”
謝天華奇道:“那人是認得老伯的嗎?”雲靖道:“不,我絕不認識他。我自問居官清白,平生沒有仇人,更不會在胡人之地結有仇人,也不知他對我何以如此怨毒!不過,我當時見他身披胡服,也确實不屑和他交談。他和瓦刺王談了一陣,突然下令将我扣留,還要奪我的使節。我大怒抗議:性命可以丢,這代表大明天子的使節卻不可毀。可恨他身是漢人,聽了之後,反哈哈大笑道:‘大明天子,大明天子!哈哈,你是準備做大明天子的忠臣來了?好!我一定叫你稱心如願,做第二個蘇武,蘇武牧羊,你就去牧馬吧!’自此我便在極北苦寒之地,牧馬二十年!起初我還指望明朝派兵來救,年複一年,卻是毫無消息。後來聽說大明皇帝--明成祖朱棣--歸天,仁宗繼立,不到一年,又告夭折,幼主即位,國中無人,太祖、成祖開疆辟土的前代雄風,已成陳跡,我斷了念頭,自分必老死異國,難回漢域了,誰知也還有今日!”
謝天華與潮音和尚相對一視,默不作聲,面色奇異,似是既有佩服之情卻又有不以為然之意。雲靖毫不在意,聲調越發低沉,十指屈拗,勒勒作響,又道:“二十年來,我受了無數的苦,在沙漠之中,無水可飲,有時便喝馬尿解渴,到了秋冬之季,飲冰嚼雪,更是尋常之事了!這些都還不算什麽,更可恨的是,那□還時不時派人來看我,在我的面前,辱罵大明天子。二十年來,我無時不準備死難,可恨那□卻又并不殺我,只是将我折磨。”雲蕾聽得好不憤怒,問道:“那壞人叫什麽名字?爺爺說給我聽,蕾蕾大了替你報仇。”雲靖續道:“不久我就知道,那□姓張,雙名宗周,名為‘宗周’,實則不宗周,試想周室乃是天下的共主,既是宗周,卻又辱罵大明的天子,那不是自己嘲罵自己嗎?”那女孩子不懂得什麽叫做“周室”,更不懂什麽叫做“共主”,正相發問,只聽得她的爺爺又道:“這些歷史上的事情,你長大了念了書自然明白,爺爺不再多說了。”雲靖其實不只是說給孫女聽,也是說給那兩位俠士聽。至此頓了一頓,突然提高聲調問道:“兩位俠士,你說這□該不該殺?”潮音和尚禪杖頓地與謝天華搶着說道“該殺!”
雲靖微微一笑,撫着孫女的頭又道:“那張宗周原來是奸賊世家,他的父親已在蒙古為官,至他更得重用,二十多歲,就當了瓦刺國的右丞相,與左丞相脫歡,同得瓦刺可汗脫脫不花的重用,他身子很好,想來還有二三十年的命。我在冰天雪地之中牧馬目盼夜盼,只盼望他吉萬不要早死!”潮音和尚性情梗直,聞言怪道:“這卻是為了什麽?”雲靖多年憤怒,久蘊心中,說到此處,冷冷一笑。雲蕾打了一個寒噤,只見她的爺爺在懷中摸出一塊羊皮,上面寫着幾行紅字,隐隐聞到血腥味。
謝天華駭然說道:“雲老伯,這是你寫的血書?”雲靖淡然說道:“這已經是第二份了。我起初指望朝廷興師問罪,将奸賊拿着,明正典刑,後來實是無望,想自己刺殺奸賊,自己卻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想來想去,只有盼望我兒孫們争氣,棄文習武,能替我報這大恨深仇。果然天從人願,我牧馬十年之久,澄兒也到了胡邊,隐姓埋名,尋找我的蹤跡。我出使之前,他剛剛考取秀才,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在胡邊再見之時,他已是個雄赳赳的武夫了。原來他知道朝廷不願為我一人,興師問罪,于是便棄文習武,想深入胡邊,單騎救父。聽說他在天下第一劍客玄機逸士的門下學了七年,武功雖未有大成,等閑三五十人已近他不得,他救父心急,不等滿師,便趕來了。”雲蕾聽得出神,一雙眼珠滴溜溜地轉來轉去,心中充滿疑惑,問道:“那麽,爹爹既有那麽大的本領,為什麽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只見他天天和媽媽一同去牧羊,有一天,有一個鞑子兵欺負他,要搶他的羊,打他也沒有還手。”
雲靖嘆了口氣,道:“阿蕾,你還小,有許多事情,說給你聽,你也不懂。不過,将來就算我死了,不及見你長大,兩位伯伯也會告訴你的。”
謝天華知道雲靖今晚傾談身世,其實是想說給他們聽,其中必有含意。見雲靖身軀顫抖,微微喘息,便扶着他道:“老伯,你歇歇吧,說話的時候還多着呢,等到了雁門關之後再說吧,老伯他日有什麽吩咐,晚輩一定依從。”
雲靖咳了一聲,喘着氣道:“不,我一定要說下去。這些事情憋在心中太久太久了,不說出來,就不痛快。”歇了一會兒,接下去道:“澄兒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以為憑他的武功便可以将我救出胡邊。誰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蒙古地方也有許多高手,就是那張宗周的手下,也着實有幾個本領非凡的人物。我在雪地牧馬,暗中實是有人監視。澄兒好不容易找着了我,還未來得及商議逃跑,就給人發現,不是我叫他快逃,連他都幾乎給人擒拿住。後來他又暗中和張宗周的手下較量了幾次,都讨不了便宜,這才把單騎救父的念頭放下來。因此他便遵照我的叮囑,隐姓埋名在蒙古住下來,裝做一點也不懂得武功的模樣,暗中尋找機會,和我偷通訊息。”
“我要他在蒙古住下來,又要他娶了胡女為妻,為的就是替我傳宗接代,好報此大恨深仇。我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這仇我的兒子若不能報,還有我的孫子來報,我的孫子不能報,還有我的曾孫,只要我雲家還有後人,這仇就一定能報。而張家呢,即算張宗周死了,他也還有後人,他的後人也要替他受這報應!我七年前聽說他生了一個男孩,我就寫下了第一份血書,要我的男孫緊記,日後長大了,只要碰着了張宗周這一脈所傳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們殺掉!”
謝天華只感到一陣陣寒意,直透心頭,嘴辱掀動,卻又忍着,心道:“怨毒之甚,竟至如此!這樣的報複,豈不比江湖上的仇殺還要殘酷?想來他在冰天雪地裏牧馬二十年,受盡折磨,所以失去了常性。且待他回到中土之後,精神恢複,再慢慢勸解他吧。”
雲靖指着血書,微微喘氣,又道:“澄兒聽我的囑咐将血書縫在孩子的衣裳裏,送給他的一位師兄為徒。此後我因為轉移地方牧馬,又失去了聯系,直到三個月前,他才偷偷地和我見了一面,告訴我,他已約了同門,趕來營救。那時,我自念年邁蒼蒼,已不再作逃生之想,對他的話,也不在意,只門他在這別後七年之中,有沒有再生孩子?他說又生了一個女兒,這便是你。我立刻再寫下一份血書,是孫女也要替我報仇。蕾蕾,以後你要緊緊記着:若碰着張宗周一脈所傳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們殺掉,化骨揚灰!”
雲蕾聽得定了眼神,蘋果般的小臉上充滿了害怕恐懼的表情,突然“哇”的一聲哭起來道:“爺爺,要殺那麽多人嗎?蕾蕾害怕,媽媽自幼教我不要随便殺生,連初生的羊羔也要保護。哎,媽媽呢?爹爹說媽媽就要來的,為什麽不見媽媽來,連爹爹也不見了?”她哪裏知道,她的爹爹雲澄在胡邊隐姓埋名,身世來歷連她的媽媽也沒有告訴,一月之前,竟是瞞着妻子,棄家逃走的。
雲靖白須掀動,突然怒聲說道:“蕾蕾,你不聽我的話了嗎?我告訴你,你的爹爹,你的爹爹,他已經─”神色俱厲,吓得雲蕾噤不作聲,眼淚也收了,雲靖嘆了口氣,話到口邊,又咽了回去,不忍把她爹爹的死訊再說出來。
謝天華暗暗嘆氣,搖了搖頭,只見雲蕾低下了頭,小聲說道:“我聽爺爺的話!”雲靖把三月前新寫的血書塞到她的懷裏,仰天笑道:“不想我雲靖尚有逃出異域,重歸故裏之時。謝俠士,求你瞧在澄兒的面上,把這女娃子收做徒弟吧!”
謝天華一陣遲疑,緩緩答道:“這個且慢商量。─嗯,老伯不要誤會,不是我不答應您,我是想替她找一個更加好的師父。”
謝天華與潮音和尚乃是雲澄的同門,他們的師父玄機逸士號稱天下第一劍客,不止在劍術上有極精湛的造詣,其他的武功,也很博雜。只是玄機逸士脾氣古怪,他共有五個徒弟,每個徒弟,只傳一門武功。例如謝天華就只得劍術的一半。怎麽叫做一半?原來玄機逸士有兩套劍法,相反相成。他又煉有雌雄雙劍,雌劍名叫“青冥”,雄劍名為“白雲”,“白雲”雄劍傳給謝天華,“青冥”雌劍則傳給了另一個女弟子,兩人各得了他的一套劍術。
這兩套劍術乃是玄機逸士畢生心血所聚,若然雙劍合壁,天下無敵。所以在他門下五人之中,也以謝天華和那個女弟子武功最高,難分軒轾。至于雲澄,則因尚未滿師,武功最弱。那潮音和尚則是二徒弟,傳了伏魔杖法,外家功夫,也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謝天華與潮音和尚都是應師弟雲澄的邀請,各自帶了徒弟前來,自中土遠至胡邊,助他救父的。恰值瓦刺可汗剛得了太子,國中大慶,監視稍松,三人合力,殺了幾名看守,竟然輕輕易易地逃了出來,卻又想不到雁門關已經在望,才遇到追兵追殺,雲澄竟然血濺國門邊境。謝天華唯一的徒弟,也力戰而亡。
雲靖說完那番話之後,彼累不堪,沉沉睡去。雲蕾怔怔地望着她的爺爺,不說不笑。謝天華嘆了口氣,揮了揮手,驢車又在峽谷的山道上奔馳。這時明月已出天邊,荒涼的山谷浸在月光之中,有如蒙上一層薄霧輕紗,更顯得冷清清的,詭秘幽靜。謝天華讓雲蕾吃了幾片肉脯,喝了一口水,拍拍她的身子後,不久也熟睡了。
在驢車颠簸中,忽聽得雲靖夢中叫道:“冷,冷─狼啊狼來了!”潮音和尚笑道:“這老頭兒還以為仍舊是在胡邊牧馬呢。”又聽得雲蕾在夢中叫道:“媽媽,蕾蕾不殺人,蕾蕾害怕。”謝天華愕然搖首,忽聽得一聲響箭,掠過山谷,雲靖在夢中跳起,叫道:“狼來了!”張眼一瞧,只見一道藍火,搖曳下降,潮音和尚已一掠數丈,上前迎敵,謝天華道:“老伯勿驚,來的沒有幾人。”
雲靖這一吓睡意全消,顫聲說道:“不好,這是張宗周手下的第一名勇士,複姓‘澹臺’,字號‘滅明’,姓名似是胡兒,其實卻是漢人。澄兒曾經和他交過手,吃過他的大虧,本事委實了得。”
謝天華笑道:“我的師兄雙掌一杖,威震中原,蒙古地方的第一勇士又算得了什麽。只要他來人不多,管教他來得去不得,待我們把他擒了,給老伯帶上京去獻功,看這□還敢不敢‘滅明’!”謝天華行俠仗義,最恨賣國之徒,聽說那人號為“滅明”,怒不可遏,拔出長劍,奔出谷口,上前助陣。
只見一員胡将,身披鎖子黃金甲,乒使雙龍護手鈎與潮音和尚打得正烈。潮音和尚的禪杖如神龍出海,橫掃直劈,呼呼風響,那胡将竟是分毫不讓,雙鈎盤旋,縱橫揮舞,将潮音和尚碗口大的禪杖迫得東倒西歪。謝天華大吃一驚,心道:“這□本事果然了得,怪不得雲澄要吃他的虧,看來師兄也不是他的對手。”立即長劍出鞘,振臂一掠,猶如巨鳥摩雲,掠空而降,長劍一抖,一招“拂柳穿花”,穿心直刺,這一劍是專破鈎、奪之類兵器的殺手神招,正是玄機逸士苦心所創的厲害招數。
護手鈎與萬字奪之類,本來是可以克制刀劍的外門兵刃,但玄機逸士所創這套劍法,輕靈翔動,變化萬狀,可以随着鈎奪之勢,反制敵人。若敵人仍本着“鈎奪可以鎖拿刀劍”的方法進招,則輕者手指被削,重者咽喉被穿,端的厲害,而今謝天華使出殺手神招,長劍分心一刺,內藏左右雙旋兩個變化,不論敵人是正面迎接或是兩翼偷襲,都難逃此一劍之危。不料那胡将雙鈎霍霍,左鈎往下一沉,右鈎往上一帶,謝天華的長劍幾乎給他引過去。說時遲,那時快,但見鈎光閃閃,伸縮不定,也不知是從哪裏襲來,敵人竟趁着謝天華稍一頓挫之時,立刻反客為主。
謝天華暗吃一驚,驟逢勁敵,精神一振,長劍一抖,劍招倏變,一個“摟膝拗步”,劍光劃了一道長弧,身随劍勢,滴溜溜的轉了半個圓圈,“吓”的一聲,手心一登,劍尖往外疾吐。這是攻守兼備的獨特招數,那胡将鈎光閃閃,卻遞不進去招,逼得雙鈎外封,向左側移了一步。謝天華立刻偏鋒直上,劍走連珠,那胡将叫聲:“好劍法!”連擋三招,突然叫道:“住手!”謝天華哪裏肯聽,劍光霍霍,連環疾進,那胡将勃然作色,怒道:“你以為我怕你不成?”雙鈎一展,迎、送、剪、紮、吞、吐、抽、撒,恰似駭電驚霆,兩道銀蛇,貼着謝天華的劍光飛舞,謝天華的劍法雖然神妙,竟然奈何不了他。
潮音和尚大吼一聲,揮舞禪杖,上前助戰,那胡将大聲笑道:“看你的武功,定是中土的成名劍客,聽說中土武林的成名人物,最講究單打獨鬥規矩,你們卻想以多為勝嗎?”潮音和尚喝道:“你這□是不是叫澹臺滅明?”那胡将避了謝天華一劍,還了兩招,側目笑道:“你這和尚也知道我的名字。”潮音和尚喝道:“你身是漢人,卻為胡将,羞也不羞?對你這樣的叛國奸賊,誰和你講中原的武林規矩?吃灑家一杖!”澹臺滅明面色一沉,忽而縱聲長笑道:“匹馬縱橫漠北,此心可對蒼天!誰是叛國奸賊?我叛誰的國來了?朱元璋巧奪天下,只有你們這些不争氣的人,才去對他的兒孫俯首稱臣。”側身一閃,将禪杖讓過一邊,雙鈎一個盤旋,護着身子,在鈎光劍影之中,朗聲說道:“說與你這莽和尚聽你也不解,好吧,你既要□鬥,我就叫兩個小輩接你的招。”雙鈎一指,将潮音和尚的禪杖迫過一邊,他身後的兩員小将揮動刀槍,立刻搶上前來,接着了潮音和尚的禪杖。這兩員小将武功雖然較潮音為低一疇,但亦非庸手,潮音和尚半晚之間,經了兩場激鬥,氣力不支,竟自勝他們不得。
謝天華聽那澹臺滅明侃侃而談,心中一動,心道:“這□倒不是尋常之輩。但助胡滅漢,卻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怒氣一起,揮劍強攻,澹臺滅明力敵數招,忽而問道:“你莫不是玄機逸士的門下麽?”
謝天華怔了一怔,只聽得那澹臺滅明笑聲又起:“你的師父當年費盡心血也勝不了我的師父,你要勝我,哪裏能夠?你既然不知進退,好吧,咱們今日就各為其主,再鬥個三五百招吧!”謝天華悚然一驚,猛然想起師父所說過的往事。在二十年前,師父曾與一個魔頭互争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巅,鬥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這魔頭複姓上官雙名天野,本是綠林的大盜,經此一戰之後,忽然匿跡潛蹤,不知躲到哪裏去了。聽這澹臺滅明如此說法,那上官天野定然是躲到蒙古,而澹臺滅明也定然是他的徒弟無疑。
謝天華本待停劍喝問,但聽他說出“各為其主”的說話,怒氣又生,把師父所傳的劍法施展得風雨不透,恰若那銀光匝地,紫電飛空,攻中守,守中有攻。那澹臺滅明也好生厲害,雙鈎交剪,竟如兩道金虹,将門戶封閉得十分嚴密,也是攻守兼備,虛實互變,剛柔齊施,轉瞬鬥了百數十招,竟是不分勝負。謝天華心中想道:“可惜四妹不在這兒,若然雙劍合璧,三個澹臺滅明,也要死在劍下。”
澹臺滅明鈎光交爍,連進三招,謝天華一步不讓,還了四劍。澹臺滅明忽然哈哈大笑,跳出圈子,叫道:“如何?你我用了全力,都不能取勝,不如住手了吧!”謝天華怒道:“漢賊不兩立,今日之事,非死不休!”澹臺滅明雙鈎一指,逼住了謝天華的長劍,高聲喝道:“狗交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是救你來的”謝天華不敢放松,長劍往外一展,将雙鈎蕩過一邊,喝道:“我們萬水千山,都經過了,而今到了此地,還有什麽危難,要你相救?你若真肯改邪歸正,棄暗投明,快快抛下雙鈎,随我走吧!”澹臺滅明冷冷一笑,朗聲說道:“你真是不知好壞,我奉張丞相之命,勸你們回去。你們若執意要回轉中原,只恐未到雁門關,就要遭受非常之禍!”謝天華怒不可遏,長劍疾進,大聲斥道:“你這狗賊,膽敢将我戲耍!”澹臺滅明也生了氣,回罵道:“你既要自尋死路,那就休要怪俺無情。”謝天華咬緊牙根,一聲不響,劍如風雨,澹臺滅明也不敢說話分心,雙鈎揮霍,見招拆招,見式拆式,又戰了百數十招,仍是不分勝負,難解難分。
鬥得正酣,澹臺滅明忽然一聲胡哨,賣個破綻,轉身便走了,那兩員小将,也跳出圈子,随後急逃。謝天華與潮音和尚殺得性起,哪裏肯放,仗劍挺杖,縱步便追,片刻之間過了一個山坳。謝天華較為謹慎,忽然想道:“這□絲毫未露敗象,何以逃跑?莫非其中另有詭計麽?雲大人抛在後邊,無能手防護,莫不要着了他的暗算!”正待招呼師兄回頭,忽見那澹臺滅明猛然縱身向谷中一跳,謝天華大吃一驚,立足處離谷底少說也有十數丈高,谷底怪石嶙峋,這一跳下,難道是想自己尋死不成,這一着真是大出意外!
謝天華念頭未轉,只見那澹臺滅明身子在半空一個屈伸,呼的一聲,抛出一條長繩,繩端系有利鈎,一下子就搭住了對面的松樹,身軀一蕩,打秋千般蕩了過去。這山谷形勢絕險,乃是一山分出兩峰,兩峰相距十餘丈,輕功多好也不能飛越,卻想不到澹臺滅明用這個方法跳了過去,一跳過去,再轉一個彎,便是雲靖的驢車了。
謝天華這一驚非同小可,心知若循原路折回,趕到之時,雲靖必然已遭毒手了。但峽谷不能飛越,不循原路而回,又待如何?事已如斯,只得橫了心腸,回頭追趕,拼着去替雲靖複仇,與澹臺滅明再拼個死活。
謝天華冷汗直冒,好不容易趕了回來,只見那澹臺滅明已站在驢車之前,雲靖則跨在車轅之上,兩人面面相對。澹臺滅明雙鈎挂在腰間,手上并無兵刃,面上露出笑容,似正在低聲救懇,而雲靖則聲色俱厲,謝天華趕到的時候,正聽得雲靖罵道:“胡說八道!我與張宗周此仇不共戴天,你要殺便殺,我豈肯與你回去,托庇于他?”謝天華不禁大奇,只見那澹臺滅明回過頭來,向自己微微一笑,高聲說道:“你看見了?我若要取雲老兒性命,易如反掌,還待你趕回來麽?雲老兒,我苦苦相勸,生死禍福,系于你一念之間了。”雲靖怒不可遏,須眉掀動,卻冷笑道:“你要我回去再替你的張大人在冰天雪地裏牧馬二十年麽?”澹臺滅明縱聲長笑,忽然正容說道:“張大人就因你牧馬二十年,不屈不撓,才敬重你的為人,要你回去。”雲靖罵道:“張宗周叛國奸賊,卑賤小人,我雲某耿耿忠心,誰要他的敬重!”澹臺滅明冷冷一笑,道:“張大人果然說得不差,你只是徒有愚忠,不足與談大事。他也料你不會回來的了,可是他見你也是一條漢子,不忍見死不救,才命我萬裏追來,可惜你辜負了他一片苦心了。”雲靖手扶車轅,氣極怒極,顫巍巍的破口罵道:“哼,苦心救我?我雲某二十年牧馬,此身尚幸得歸葬故土,死亦瞑目。你追到此地,要殺便殺,此地已是中國地方,血灑故鄉尚有何恨?”澹臺滅明怒言道:“誰要殺你?要殺你的不是我們!”雲靖咬牙說道:“你殺了我的澄兒,還來當面氣我麽?”身軀顫抖,幾乎跌倒。澹臺滅明将他一把扶住,道:“你的兒子不是我們殺的。要說給你聽,你也不明白,随我回去見了張大人你就知道了。”雲靖張口把一口唾涎,疾吐出去,澹臺滅明輕輕一閃,避過一邊,只聽得雲靖又罵道:“不是你們殺的?那些人難道還是明兵不成?”澹臺滅明苦笑道:“那是我們左丞相的部下。”雲靖罵道:“什麽左丞相右丞相,都是騷狐鞑子。我已在你手中,你快快把我殺掉,休要多言。”謝天華也覺得澹臺滅明真是豈有此理,他既然身為瓦刺國的大将,瓦刺的官兵将人殺了,他還要當面來氣被殺者的父親,何況這被殺者的父親,又身經了二十年的苦難!悲痛餘生,哪能經得這樣殘酷的戲弄?
兩人越說越僵,但只見那澹臺滅明抱拳一拱,朗聲說道:“雲大人,我言盡于此,聽不聽從,那就全在你了。”雲靖氣極吹須,獵獵作響,已說不出半個字來。謝天華大怒喝聲道:“迫害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算什麽行徑?有種的咱們再鬥三五百招。”澹臺滅明毫不理會他,壓低聲調,繼續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好走了。張丞相說,累你牧馬二十年,實在過意不去。他也料你不會回來,叫我代送你三道錦囊,依着錦囊妙計,還可救你性命。張丞相說這三道錦囊,就算你替他牧馬二十年的酬報。”把手一撤,轉身便走。謝天華怔了怔,澹臺滅明已從他身邊走過,只聽得咕呼一聲,雲靖倒在車上。謝天華一伸手打出五枚子午奪魂釘,分打五處穴道,澹臺滅明頭也不回,雙鈎一個盤旋,只聽得叮叮叮幾聲連響,澹臺滅明一聲冷笑,人影已沒入蒼松怪石之間,轉過山坳去了。
謝天華這一把飛釘,本就不指望能将敵人打倒,不過見他這樣輕易地一舉将五枚飛釘掃數打落,也不覺吃了一驚,飛步奔向驢車。只見雲靖噓噓氣喘,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