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俠影錄第 10 章 (1)
更新時間:2007-1-12 23:23:20 本章字數:14112
那書生把手一指,大聲叫道:“保镖的你還不快快下來救駕麽?”雲蕾冷不防給他一口喝破行藏,心中雖是氣惱,卻也不得不飄然落地。那披發頭陀面色一變一揚手就是三枝利镖,聯翩飛至,雲蕾身子懸空,尚未拔劍,抵擋不得,躲閃亦難,忽聽得叮叮叮三聲響,那頭陀所發的三枝利镖全都落在地上。頭陀大吃一驚,伸手又取暗器,沙濤沉聲說道:“且慢,諒這小子插翼難飛!”把手一揮,七八個人四邊站定,将雲蕾圍在核心。
沙無忌一見雲蕾,又妒又恨,眼都紅了,磔磔怪笑,揚聲喝道:“好小子,你不在黑石莊作嬌客,到這裏做什麽?轟天雷的手臂再長,也不能伸到這兒庇護你了!”揚刀欲上,沙濤一把拉住問雲蕾道:“是石英叫你來的麽?”沙濤忌憚石英,未問清楚,一時之間,尚未敢造次。那書生箕踞岩石之上,哈哈大笑,接聲說道:“我說的話,你們聽不見麽?是我叫他來的!他是我的保镖,你們要謀我的財,害我的命,他怎能夠不來?保镖的,你吃我的,喝我的,我而今遇難,你怎麽還不動手呀?”
沙濤喝道:“果真與轟天雷無關麽?”雲蕾甚是氣惱,可是在此情形之下,勢又不能不為書生動手,青冥寶劍,拔在手中,怒聲喝道:“什麽轟天雷,轟地雷?俺就是憑這口手中利劍,獨來獨往,從不藏奸弄鬼,縮在一邊,叫別人出頭!”這話明是罵賊,暗中實是罵那書生。那書生又是哈哈大笑,道:“好呀,好呀!這個保镖請得不錯,果然是個有種的!”沙濤一聲怪笑,道:“好小子,既然與轟天雷無關,那就是你的死期到了!”雙掌一錯,連環拍出,那披發頭陀和青衣道士也揉身疾上,群起圍攻。
雲蕾一個盤龍繞步,青冥劍揚空一閃便照沙濤肩後的“鳳府穴”疾刺,忽聽得“當”的一聲,那頭陀戒刀一立,将雲蕾震得虎口發麻,猛地裏青光一閃,那青衣道士的長劍又堪堪刺到,雲蕾急展“穿花繞樹”的身法,斜裏一閃,未及回眸,只聽得刷的一聲,衣袖已給劍尖撕去一塊!那頭陀與雲蕾刀劍相交,雖把雲蕾震退,戒刀卻也缺了一口,大聲叫道:“這小子使的乃是寶劍!”青衣道士笑道:“好極,好極!名馬寶劍都已有了!”回劍一削,雲蕾反劍相迎,不料那道士倏然一縮,劍到中途,突然變勢下刺,喝道:“着!”道士變招已快,雲蕾變招更快,一招“颠倒陰陽”,上下易位,疾刺道士小腹,随着劍勢,劍訣一指,也喝聲:“着!”雲蕾的師祖玄機逸士當年創了兩套劍法,一套名為“百變陰陽玄機劍”,一套名為“萬漢朝海元元劍”。“百變陰陽”劍法,顧名思義,乃是以奇詭見長,這一招“颠倒陰陽”,尤是其中妙着,本以為道士非中劍不可,不料一劍刺出,只聽得“刷”的一聲搠了個空,頭陀的戒刀已斜刺劈到!
饒是那道士躲閃得快,束道袍的絲帶已給雲蕾利劍割斷,吓出一身冷汗。雲蕾這一招絕妙劍法,刺不着那道士,也是吃了一驚,騰挪閃展之下,架開了頭陀的戒刀,躲開了沙濤的一抓,青衣道士又提劍沖上。沙無忌叫道:“捉不了活的,死的也行!并肩子上呵,亂刀斫這小子!”率領盜黨,将雲蕾圍得介風雨不透。
沙家父子已非庸手,那披發頭陀和青衣道士,武藝更是高強,兩口戒刀,一口長劍,互為呼應,叫雲蕾無法施展寶劍之長。雲蕾被困在核心,圈子越縮越小,沙無忌恨他搶去石家小姐,在戒刀與長劍掩護之下,當頭急攻。激戰之中,頭陀、道士、沙濤的刀、劍、掌同時襲到,雲蕾一招“力劃鴻溝”,奮力招架,沙無忌觑着破綻,鬼頭刀摟頭直劈,另一名盜黨的勾鐮槍也斜刺勾到,雲蕾不是三頭六臂,敵那頭陀、道士、沙濤的一刀雙掌一劍已是吃力萬分,沙無忌的鬼頭刀和盜黨的勾鐮槍又同時襲來,那是萬萬躲閃不了。
沙無忌咬牙切齒,這一刀出手極重,陡然間,手腕關節之處,忽似給人用利針刺了一下,不由得大叫一聲,鬼頭刀脫手飛去,寒光一閃,冷氣沁肌,竟從雲蕾的頸側飛過。雲蕾吃了一驚,只見那使勾鐮槍的也大叫一聲,勾鐮槍倒勾回來,傷了自己,竟然一跤躍倒地上,爬不起來。原來他也似給人用利針刺了一下,握着槍把的手因痛一縮一彎,那勾鐮槍一彎即拐,因而非但傷不了雲蕾,反把自己胸脅撕開了一大片皮肉。
雲蕾何等機靈,趁着敵人驚慌之際,倏地從沙無忌原來占着的空檔跳出,只聽得那書生笑道:“妙極,妙極!保镖的,你這手暗器打得真不壞呀!”雲蕾給書生一語點醒,心念一動想道:“敵衆我寡,是非用暗器不行!”趁着這個空隙,騰出左手,掏了一把梅花蝴蝶镖揚空一灑,遍襲敵衆,雲蕾出道未久,即得了“散花女俠”的美名,這蝴蝶镖的功夫自是十分了得。只聽得叮叮連響,一片叫聲,除了頭陀、道士和沙濤能格開暗器之外,其餘的盜黨全都給打倒了。
那披頭發陀和青衣道士乃是沙濤邀請來的黑道高手,見狀驚疑不定,不知先前那暗器是不是雲蕾放的?若是雲蕾放的,則“他”在圍攻之下,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偷放暗器,這種本領實是駭人;若然不是雲蕾放的,則那暗中相助的高手更是勁敵。如此一想,三個圍攻雲蕾的強敵都不覺膽寒。披發頭陀叫道:“松石道兄,你把他釘牢,沙寨主,你搶他的寶劍,我去看看!”猛然間“□”的一聲細響,頭陀的手腕又似給利針刺了一下。三人之中,青衣道士武功最高,留心之下,已瞥見那個箕踞在岩石上的書生身形微動,急忙叫道:“師兄,是那羊牯搗的鬼!”長劍一展,疾如鷹隼穿林,從雲蕾身邊飛竄而出一劍向那書生搠去!
書生尖聲叫道:“救命呀,救命呀!”身軀顫抖,猶如雨打花枝。這青衣道士名叫松石道人,乃是當今武當門下的第二代弟子,武當派的七十二手連環奪命劍法天下聞名,這一劍去勢何等快捷,刷的一聲,卻從他脅下穿過,連衣帶也沒沾着。松石道人的劍法是一招接着一招、綿綿不斷的連環劍法,眨眼之間,連進四招,書生亂嚷亂跳,看似手忙腳亂,卻是每一招都躲閃得恰到好處,任他劍光霍霍,劍影縱橫,卻是毫發無傷狀同戲耍!
雲蕾自松石道人跳出圈子之後,雖然壓力減輕,但那頭陀力大刀沉,沙濤的毒砂掌亦須防備,奮力戰來不過打成平手。聽得書生連叫救命,入耳驚心,心想:“難道我看錯了人,這書生真的不會武藝?”激戰之中,分了心神,斜眼一瞥,險險被頭陀一刀劈中,氣得雲蕾心中火起:“這書生真真可惡,我為他與強敵性命□拼,他卻戲弄于我!這次事情過後,再也不理睬他了!”
雲蕾給書生戲弄得心中火起,卻不知松石道人更是給他戲弄得七竅生煙!松石道人一劍緊似一劍,總是刺那書生不着,那書生連叫了幾聲“救命!”忽然縱聲笑道:“哈,原來你是同我玩的,好玩呀!一、二、三、四……八、九……十二、十三……十九、二十……”道人刺一劍,他就數一下,片刻之間已數到二十。沙無忌中了一針,受傷不重,這時已從地上爬了起來,撿起了鬼頭刀,偷偷走近。那書生一面數一面閃,目不旁觀,沙無忌從石頭後面冷不防地跳了出來,一刀斫去,書生忽而反手一掌,不歪不斜,恰恰打中了沙無忌的鼻梁,頓時冒出鮮血。書生縱聲罵道:“你這蠢材,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卻想要我的性命,不打你一掌你也不醒,你有家教沒有?沙老賊是教你恩将仇報的麽?”
此言一出,沙濤、沙無忌和雲蕾三人都恍然大悟。那一晚沙無忌與副寨主到古寺偷襲,本來要喪命在雲蕾的青冥劍下,暗中有人相助,用暗器将雲蕾刺了一下,叫雲蕾的劍勢失了準頭,沙無忌才能逃走。事後沙無忌曾對父親言及,二人胡亂猜測,卻怎麽也猜不到竟然是這個書生!
沙濤不覺一呆,雲蕾正自以攻為守,劍勢迅疾異常,刷的一劍,将沙濤的護頭盔劈裂兩邊,沙濤大怒,心中想道:“我兒要劫他的珠玉寶馬,他卻會暗中相助?世間上無此道理!”十指屈伸,向雲蕾面門又抓。那頭陀也給雲蕾劍鋒捎帶一下,險險受傷,這兩人都是黑道上的高手,驕橫已慣,幾曾受過如此折辱?兩人急怒之下竟然不理書生說話,欺雲蕾年輕力弱,狠狠急攻,意圖打倒雲蕾之後,再聯手對那書生。雲蕾給他們一輪急攻,前遮後擋,幾乎透不過氣來。激戰之中,再也無暇瞧那書生。
耳中只聽得那書生連聲數道:“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九、四十……四十三、四十四……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好呀,武當派的好劍法領教了,領教了!我沒工夫陪你玩啦!”聲音一斷,忽聽得松石道人怒叫一聲,原來就在一眨眼之間,松石道人的長劍給那書生劈手奪去!
雲蕾正在吃緊,剛避過了沙濤的當胸一掌,那頭陀的戒刀又劈面斫來,雲蕾一招“倒卷珠簾”反削上去,那頭陀刀鋒斜閃,手腕一翻,刀背反磕,這一招用得甚為怪異,雲蕾尚未及變招抵禦,忽見青光一閃,“喀嚓”一聲,火花飛濺,只聽得書生叫道:“你這禿驢為可惡,給你留下一點記號!”頭陀慘叫一聲,和沙濤飛身便跑。原來就在那一瞬間,書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突然飛掠過來,将奪自松石道人的長劍,向戒刀一削。松石道人的長劍劍身較戒刀為薄,按說刀劍相交,長劍還要吃虧,而書生輕輕一削,竟把頭陀的戒刀削斷,若然這把長劍是像“青冥”劍那般的寶劍,那是不足為奇,但松石道人的劍卻不過是普通的長劍!這書生內家勁力之神奇奧妙,實是足以駭人,即算書生不随手再削去頭陀的一只耳朵,那頭陀也要和沙濤舍命奔逃了!
書生哈哈一笑,将長劍向松石道人一擲,道:“謀財害命乃是不仁,不自量力乃是不智,不仁不智,豈宜惹是生非?還你的劍,回去再練十年。”武當派的劍法乃是劍學正宗,門下弟子中頗多驕狂自大的,而尤以松石道人愛管閑事。所以他雖然不是黑道上的好漢,沙濤邀他同來劫寶,卻是一邀便到,不料連刺五六十劍,連書生的衫角都未沾着,這時被書生奚落,哪裏還敢逞強,接過長劍,神沮氣喪,沉聲問道:“請你留下萬兒。”書生笑道:“你想找我報仇麽?”松石道人道:“不敢。”書生道:“既然不敢,何必多問,你不敢與我為敵,我不欲與你為友,非友非敵,通姓名作甚?”書生這一番歪理,把松石道人駁得無話可說,長嘆一聲,憤然将長劍拗為兩段,反身出林,發誓從此終生不再使劍。
書生哈哈大笑,道:“好,都給我滾!”繞場一匝,腳尖亂踢,被雲蕾用暗器打倒地上的那些盜黨,本來都被封了穴道動彈不得,書生每人踢了一腳,立刻便把穴道解開,雲蕾的蝴蝶镖打穴本是獨門手法,被書生一舉手一投足,便破了去,甚是駭異。只見那書生一面解穴,一面笑道:“昨晚你破了我的獨門點穴,而今我也破了你的,彼此彼此,誰也不要怪誰!”雲蕾看他解穴的身手,與自己所傳的卻又不同,又不似是同一淵源,心中更是莫名其妙。
片刻之間,盜黨的穴道全都給書生解開了,沙無忌先前吃書生打了一掌,呆在場中,尚未逃跑,見書生救起同伴,忽然行近前來,向書生當頭一揖,道:“你救我一次性命,打我一掌。他日我亦要饒你一次不死,還你一掌。”
書生笑道:“我救你一命,乃是看在沙老賊面上,不必你這小賊承情,饒我一次不死,那可不必,還我一掌我倒等你。只是你比松石道人更不如,你要回去再練二十年,快滾!”沙無忌心胸最為狹窄,向書生與雲蕾狠狠盯了一眼,帶領衆盜,走出樹林。
書生搖了搖頭,忽而仰天嘆道:“一擲乾坤作等閑,神州誰是真豪傑?沙家父子在黑道上也有點虛名,誰知卻是如此不成氣候!”意興蕭索,一派失望的神情。林外馬嘶,盜黨已經遠去。
雲蕾本來要走,聽他如此嘆息,瞥了書生一眼,忍不住地大聲問道:“雁門關外的金刀寨主如何?難道也不算得真豪傑麽?”書生面色略變,卻微微一笑,掩飾神情,又搖了搖頭,道:“金刀寨主與沙家父子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只是要說他就是真豪傑嘛,也還未見得!”雲蕾氣道:“好,普天之下,只有你才是豪傑!”一怒沖出樹林,忽見眼前人影一晃,只聽得書生笑道:“小兄弟,慢走,我說你才是豪傑。”雲蕾左右騰挪,連使了幾種身法,都被書生攔住去路。雲蕾怒道:“你攔我作什麽?”不理書生攔阻,騰身沖去,書生伸出一掌,向她胸前一按,意欲消解她的去勢,将她攔住,雲蕾瞪眼喝道:“你、你、你敢欺負……”“姑娘”二字沖到口邊忽又咽住,青冥劍猛得向前一揮,書生料不到她如此動怒,指未沾裳,愕然急退,忽聽得雲蕾叫了一聲,向前傾倒。原來是她用力過猛小臂脫臼。書生道:“我替你接臼。”雲蕾怒道:“不要你來弄。”左右兩手互握,用力一按,背過身去,卷起衣袖,擦了金創藥,站了起來,又想奔跑,忽覺身體虛軟。原來是激戰半日,氣力已将用盡了。書生走近前來,一揖到地,道:“我這廂替你賠罪了!小兄弟,你心地純良,能急人之難,确是俠骨柔腸,我一路行來,所見的人物,只有你還夠得上做個朋友。我生性狂放,有開罪之處,請你不要放在心上。”一對明如秋月的眼睛,注在雲蕾身上,雲蕾面上一紅,只覺這書生別有一種豐儀,令人心折,低頭問道:“那麽你為什麽要罵金刀寨主呢?”書生笑道:“你佩服的人,未必就是我佩服的,何必要強人同你一樣。而且我也沒有罵他,他為人也自有令人敬重之處。只是……說來話長,不說也罷了。”雲蕾心中一動,道:“你是從雁門關外來的嗎?”書生仰天一笑,吟道:“浮萍飄泊本無根,落拓江湖群君問!”笑得甚是凄涼。雲蕾心想道:“這人想必也有一段傷心身世,與我一樣。我的傷心身世也不欲人知,那又何必去盤問他?”如此一想,同情之心,油然而生,道:“好,那我不再惱你了,咱們就此分手吧!”書生忽又笑道:“小兄弟,你今日做我的保镖,我該請你喝一杯酒。這回你是有功受祿,我不說你白食了。”雲蕾已聽慣了他開玩笑的聲調,不生氣了,想了一想,眼珠一轉,問道:“荒林之中,哪裏有酒?”
書生撮唇一嘯,只聽得林外馬聲長嘶,遙相呼應,片刻之後,兩匹馬奔入林中,前面的那匹是書生的白馬,後面的那匹是雲蕾的紅馬。書生笑道:“它們倒先交上朋友了。”在馬背上取下一個皮袋,從皮袋裏取出一個紅漆葫蘆,遞給雲蕾道:“你打得累了,先喝一口。”雲蕾喝了一口,眉頭一皺,脫口說道:“啊,原來你果然是從蒙古來的!”那酒是一種蒙古獨有的馬奶酒,略帶酸味,酒性甚烈。雲蕾小時常陪父親喝酒,雲蕾愛吃甜酒,不喜烈酒,更怕那種又酸又騷的味道,所以入口難忘。
書生雙眸炯炯,道:“你也是從蒙古來的?看你溫文俊秀倒像是來自山溫水軟的江南。”雲蕾給他一贊,也報以微微一笑。書生雙指相擦,“嗒”的一聲,笑道:“萍蹤寄跡,何必追問來源,流水行雲,本應各适其适。你不必問我,我也不必問你,這回是我問錯了。”雲蕾好奇心起,按捺不住,脫口又問:“那天晚上,那兩個胡人是追你回去的麽?”書生大口喝酒,微笑不答,雲蕾自言自語道:“瓦刺與中國即将交兵,你是漢人中的豪傑,所以要逃出胡邊了?”書生苦笑一聲,神情甚是奇異,仍是大口喝酒,任由雲蕾猜度。雲蕾擡頭望他,眼光中充滿疑問,又:“那兩個胡人既都是追捕你的,為何你助我殺了一人,卻又救了另一人?”書生又喝了口酒,忽然笑言道:“小兄弟,你真好問!你可知道我救的是什麽人?”雲蕾脫口說道:“是澹臺滅明的徒弟。”書生看了雲蕾一眼,見她沖口答出,甚是奇異,淡淡一笑,緩緩說:“那死的是脫歡帳下的武士。”只說了此句,便閉口不言。雲蕾更覺疑惑,想:“澹臺滅明是張宗周手下最得力的武士,那死的是脫歡的武士張宗周和脫歡是瓦刺國的左右丞相,那又有什麽不同?為何要殺脫歡的武士,卻放走張宗周的人?”還待再問,見書生只顧喝酒,知道問也無用。那書生喝了幾口,搖了一搖葫蘆,失聲說道:“只剩下一小半了。”惋惜之情,現于辭色。雲蕾道:“這酒有什麽好?中國處處都有佳釀,還不夠你喝的嗎?”書生悵然說道:“人離鄉賤,物離鄉貴。我就是寶貝這種酒。”捧起葫蘆,放在鼻喘,聞那酒味。雲蕾見他神色,忽然想起幼年事情。七歲那時,她和爺爺初回中國,在雁門關外,爺爺拾起一塊泥土,戀戀不舍地聞嗅,俨然就是這副神情,不覺又脫口問道:“你不是漢人嗎?”
書生詫然說道:“你看我不像漢人嗎?”書生劍眉朗目,俊美異常,莫說在蒙古找不到這樣的人物,即在江南士子之中也不可多見。雲蕾瞧他一眼,面上又是一紅,道:“你就是死了變灰,也還是漢人。”話說之後,忽感失言,那書生眼睛一亮,放聲說道:“對極,對極!我死了變灰也還是中國之人!咱們喝酒!”拔開塞子,又把那蒙古酒傾入口中。
雲蕾笑道:“你鯨吞牛飲,幾口喝完,豈不更為可惜?”書生醉眼流盼,酒意飛上眉梢,大笑說道:“今日是我最得意之日,理當開懷痛飲。”雲蕾道:“何事得意?”書生言道:“一者是交了你這個朋友,二者是我得了稀世之珍。來,來!小兄弟,我請你飲酒賞畫!”在皮袋裏取出那卷畫來,迎風一晃,挂在枝杈之上,大聲說道:“你看呀,這豈不是稀世之珍嗎?”
雲蕾書香門第,祖父是當朝一品,欽命使臣,父親先文後武,也是個飽讀詩書的秀才,雲蕾幼受熏陶也略解詞章字畫。這幅畫正是石英藏寶樓中所挂的那幅巨畫,昨晚瞧不清楚,而今臨近一看,只見畫中城廊山水樹木人物,無一筆不是工筆畫描,那自然是上上的畫師所繪,但卻似是只求傳真不見神韻,與古來的山水名家相比,那是遠遠不如,心中笑道:“這書生潇灑脫俗,賞畫的眼力卻是不見高明。”書生把那一葫蘆烈酒全都喝完,大笑說道:“你瞧不出其中妙處麽?”
只見那書生走近摩挲,看了又看,忽而高聲歌道:“誰把蘇杭曲子讴?荷花十裏桂三秋。那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呀,牽--動--長--江--萬--古-愁!”唱到最後一句,反複吟詠,搖曳生姿,真如不勝那萬古之愁。雲蕾心道:“古人雲狂歌當哭,聽他這歌聲,真比哭還難受!”想不到那書生一歌既終,當真哭了起來,哭聲震林,哭得樹葉搖落,林鳥驚飛。雲蕾手足無措,不知其悲從何來,何故痛哭如斯?
書生哭個不停,雲蕾給他哭得心煩意亂,對方是個陌生男子,想上去勸解,又覺不好意思;若離開他,又似不近人情。書生越哭越哀,雲蕾也覺心酸,忍不住陪他哭了。書生瞥她一眼,忽而以袖拭淚,哭聲頓止。猛地又擡起頭來,仰天狂笑。雲蕾“呸”了一聲,道:“你喝醉了麽?哭哭笑笑,鬧些什麽啊?”書生向她一指,道:“你也醉了,彼此彼此。”雲蕾低頭一看,原來自己的衣襟也給淚珠滴濕了。無端端陪他哭了一場,真是好沒來由,不覺也笑了起來。
書生縱聲大笑,吟道:“亦狂亦俠真名士,能哭能歌邁流俗。當哭便哭,當笑便笑,何必矯情飾俗。你我俱是性情中人哭哭笑笑,有何足怪?”雙手把畫緩緩卷起,又吟道:“長江萬古向東流,立馬胡山志未酬,六十年來一回顧,江南漠北幾人愁?”雲蕾心中一動,想道:“昨晚這書生到黑石莊取畫,石英說等了他六十年,而今這書生又說出‘六十年來一回顧’的話,數目不謀而合,這裏面藏的是什麽啞謎?莫說這書生僅是二十餘歲的少年,那石英也不過剛過六十歲生日,這六十年之話,如何解釋?”百思不得其解,只聽得書生又緩緩說道:“今日笑得痛快,哭也痛快,可惜酒已沒有了。”“蔔”的一聲,把葫蘆擲到地上,碎為四片。
書生行徑雖怪異雲蕾卻覺得他別有一種強烈的感人之處。擡頭一看,紅日已過中天,雲蕾道:“咱們該分手啦。”說出之後,自己聽着,也覺得有點惋惜的味道。一道:“你去哪?你還要回黑石莊嗎?”雲蕾道:“不要你管。”書生笑着道:“你昨晚的行事,我都瞧見啦!”雲蕾想起洞房情事,面紅過耳。書生道:“那石家小姐,美貌非常,又通武藝,小兄弟,你為何三推四托,不願與她成親?”雲蕾嘟嘴說道:“我願與不願,與你何幹?”書生笑道:“若不是我昨晚那麽一鬧,你也逃不出黑石莊,還不多謝我呀!”雲蕾給他逗得抿嘴一笑。書生道:“我輩豪傑,原不宜墜入溫柔陷阱之中,你的定力,我很佩服。”雲蕾面上又是一紅,誠恐與書生再談下去,露出本來面目,不再打話,便倏地飛身上馬。哪知剛出林子,但聽得背後馬鈴叮當,書生的白馬已是趕上,揚聲說道:“小兄弟我有話說。”
雲蕾勒馬回頭道:“請說。”書生催馬上前,與雲蕾并辔而行,一笑說道:“山西境內,都是石英與沙濤的勢力,你孤身獨行,不是被石英追回黑石莊去做女婿,就是被沙家父子捉去折磨,不如與我同行,由我做你的保镖。”雲蕾一想,也是道理。尚未回答,書生又緊問道:“你上哪兒?”雲蕾答道:“我上北京。”書生道:“那巧極了,我也是上北京。咱們兄弟稱呼了吧。”雲蕾笑道:“我還未知道你的姓名,怎樣稱呼你?難道整天就叫你做哥哥嗎?”書生道:“我姓張,雙名丹楓。丹心的丹,楓樹的楓。”雲蕾笑道:“好雅致的名字,只是蒙古地方,可沒有楓樹啊,你這名字是怎麽取的?”書生問道:“賢弟,你的姓名呢?”雲蕾道:“我姓雲,單名‘蕾’字,蓓蕾的‘蕾’。”書生也笑道:“好一個漂亮的名字,只是帶一點女兒氣味,冰雪胡邊,也難看到花朵蓓蕾啊,你這名字是怎麽取的?”雲蕾面色一變,道:“你怎麽知道我是在冰雪胡邊長大的?”書生笑道:“我的酒你一入口便知來歷,這豈不是也明明告訴了我你的來歷嗎?”雲蕾一想,不覺啞然失笑。但細味書生話意,似乎他所知尚不止此,不覺又是惴惴不安。
張丹楓談笑風生,天文地理詞章武事,竟似無一不知,雲蕾聽得津津有味,漸漸忘了戒懼之心。一路行來,不覺又是天暮,張丹楓揚鞭一指,道:“前面有一個小鎮,咱們是該投宿了。”兩人馬馳迅疾,片刻之後,便到鎮上找了一間客店。張丹楓道:“給我們一間靠南的大房。”雲蕾急接口道:“我們要兩間靠南的房子。”掌櫃的搔頭說道:“究竟是要一間還是兩間?”雲蕾急道:“兩間,兩間!”掌櫃的望望書生,張丹楓微微一笑,道:“好,就要兩間。”掌櫃的道:“就是你們兩個人嗎?”張丹楓道:“是呀,就是我們兩個人。”
掌櫃的甚為詫異,但多租出一間房子,對他自是有利,便不再問,欣然引張、雲二人看了房子,自去備辦酒菜。張丹楓入房之後,微笑說道:“賢弟,不是我吝啬幾個銀子,你我二人,抵足清談,豈不甚好?何必要兩間房子?”雲蕾道:“賢兄有所不知,我平生最怕與人同宿。”張丹楓一笑說道:“怪不得你在黑石莊不肯與石小姐洞房。”雲蕾面上一紅,急忙亂以他語,書生也不再問,二人吃過晚飯,各自入房安歇。
雲蕾心甚不安,闩了門後,緊緊關上窗子,和衣而卧。細想書生的一言一笑,不敢阖眼,聽得外面打了三更,客店中靜悄悄地無一點聲息,緊張的心情漸漸松馳,暗自笑道:“這書生雖然狂放,看來不是輕薄之徒。”雲蕾兩晚沒有好睡,一放了心,不覺呼呼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忽似見那書生走近自己床邊,俯身微笑,雲蕾一劍搠去,那書生突然大叫一聲,霎時之間,滿身都是鮮血。雲蕾驚極而呼,只聽得窗外砰的一聲,張丹楓叫道:“賢弟,快來!”雲蕾揉揉眼睛,聽張丹楓的叫聲,充滿驚意,幾疑非夢,緊接着張丹楓的叫聲,又聽得馬匹嘶鳴之聲,叫得甚是凄厲!
雲蕾一躍而起,好在是衣和而卧,無須耽擱,便打開房門走出,張丹楓在屋頂招手道:“咱們的寶馬已被人偷去,快追快追!”須知張丹楓的照夜獅子馬與雲蕾的紅鬃戰馬,都是久經戰陣的名駒,尋常的人,哪裏近得它們?尤其是張丹楓那匹馬,性烈力大,除了主人,誰也使喚不得,所以張丹楓敢把奇珍異寶,都放在馬上,一無顧慮。卻想不到這樣的兩匹寶馬,居然也會給人偷去,那偷馬之人,若非刁鑽到極的神偷妙手,就是武藝超凡入聖之人。饒是張丹楓藝高膽大,也不覺顯出了慌張的神色。
雲蕾一躍上屋,道:“追得上麽?”張丹楓道:“咱們的馬必不肯任賊人驅使,追得上!”随手摸了一錠銀子,向屋下一丢,店主人這時才跳起嘩叫,張丹楓叫道:“房飯錢在地上呢。”一句話尚未說完,身形已在十數丈外!
雲蕾緊緊跟在他的後面,前面一路馬嘶,兩人循聲追趕,不知不覺追到郊外,在淡月星光之下,但見紅馬在前,白馬在後,跳躍嘶叫,似是不肯行走,用力掙紮。兩個馬賊,都是一色青色衣裳,蒙過頭面,手拿着一把香火,點點火星,在黑夜中十分刺目。香火不住地捺在馬的身上,馬兒負痛,欲想掙紮又被馬賊雙腿夾住,發不出兇性,無可奈何,被香火燒一下,就跑一陣,所以雖然遠遠不及平時的神速,張丹楓和雲蕾施展了絕頂輕功,也還是追它不上。聽得兩匹寶馬聲聲慘嘶,書生和雲蕾都是心痛欲裂!
那照夜獅子馬聽得主人的聲音,掙紮更烈,馬賊用香火又燒,張丹楓大吼一聲,一掠數丈,右手一揚,只見數十縷銀光飛射而去,那兩個馬賊好像腦後長有眼睛,一個筋鬥勾着馬鞍躲到馬腹下面。張丹楓痛惜名駒,只是射人,不敢射馬,數十口飛針,無一打中。兩匹駿馬負痛狂嘶,奔上山崗,張丹楓與雲蕾緊追不舍,忽聽得兩個馬賊哈哈一笑,聲甚嬌媚,竟似是兩個女人。雲蕾一怔。只見山崗上碧綠色的磷火在亂草叢中流動明滅,山崗上荒冢壘壘,陰冷之氣襲人,雲蕾至此,不覺毛骨悚然,張丹楓忽而縱聲笑道:“豈有佳人甘作賊,深宵卻與鬼為鄰?把我的馬還來,我不與女流之輩動手。”與雲蕾躍上山崗,忽聽得有人嬌聲說道:“這偷寶賊膽子倒大!”雲蕾定一看,陡見到那兩匹馬前面兩蹄高高舉起,有如人立,一先一後,立在山坡之上,既不嘶叫,亦不移動,在月光之下顯得怪異非常。雲蕾不禁驚叫一聲,只聽得張丹楓冷笑道:“原來是你們搗鬼!”雲蕾定了心神,再細看時,在山崗之上,還挨次立着四條漢子,各舉一足,作步下樓梯之狀,神情木然,有如雕塑。這四條漢子正是與石英交易的那四個珠寶商人,他們所作的形狀,也正是那晚被張丹楓點穴之後的形狀。
雲蕾松了口氣。江湖之上有種馬賊,能在野馬狂奔之際,突然将它某一要害之處的血流封住,就如被點了穴道一般,同樣不能動彈。這四個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