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俠影錄第 53 章 (1)

更新時間:2007-1-12 23:23:22 本章字數:19218

澹臺鏡明心思靈敏,見張丹楓一定要将那幾頁醫書塞到雲重手中,料知其中必有緣故,笑道:“既然是張大哥一番好意你就接下吧。”雲重最聽她話,見她這麽一說也就拿了過來,心中卻是暗暗奇怪。

張丹楓道:“好啦,你快替澹臺妹子治傷,我不打攪你們啦。”一笑掀簾而出。

第二日一早,張丹楓便把雲重喚醒,問道:“澹臺妹子的傷勢如何?”雲重笑道:“你所傳的那針灸之術,真是神奇極了,下針之後,不過半個時辰,她已能行走如常了。”張丹楓道:“那麽咱們現在便拔隊出發,還有一場好戲在後頭呢。”雲重滿肚皮納悶,不知張丹楓何以會知道他們昨夜遇難,更料不到他還有什麽神機妙算,只好任從他來擺布。

十八名跟随雲重出使的衛士,在昨晚那場激烈的戰鬥中,只是輕傷了三人,都能騎馬。沙濤的賊兵,一半陷在沼澤之中早已慘遭沒頂,丢下的馬匹,遍地都是,雲重叫随從選了二十多騎好馬,列隊走出谷。

剛出前山便聽得遠處有馬隊奔馳,還隐隐雜有呼叫之聲。雲重奇道:“好像是一隊潰兵。”張丹楓笑道:“好戲就要登場,你等着瞧便是。”轉過一個山坳,忽見前面塵頭大起,一隊蒙古兵迎面而來,只有二三十騎的樣子,衣甲不全,馬嘶人喘,軍容淩亂,顯然是曾打了一場敗仗。

雲重驚疑不定,只見前面的一名蒙古軍官,依着中國武士的禮節,在馬背上抱拳說道:“雲使臣駕臨敝國,我們有失迎接,請使臣恕罪。”雲重道:“你們是什麽人?”那軍官道:“我們是奉太師之命,接使臣到敝國京城的。呀,張公子也在這裏?那好極了。”這軍官正是也先帳下的第一武士額吉多,他見着了張丹楓,不由自己地顯出尴尬的神色,雖然寒冷,額上卻沁出汗珠。

張丹楓微微一笑,道:“你們的太師照料得真是周到。”策馬上前,驀然伸手一抓,将額吉多旁邊的一名軍官硬生生地從馬背上倒拽過來。那軍官也好一了得,被張丹楓出其不意地從馬背上抓起,身子騰空,還居然踢出兩腳,但迅即被張丹楓點了麻穴,不能動彈。

這一下大出衆人意外,額吉多喝道:“張公子,你豈可如此無禮!”張丹楓雙手一撕,将那軍官的軍衣撕下,又剝開了他裏面所穿的護身皮套,将他一旋,露出背脊,只見背脊上刺着一個草書的“賊”字。張丹楓大笑道:“是誰無禮?你也曾讀過中國之書,這個賊字你認得嗎?幸虧我早做下記號。”将那軍官一扔,雲重身邊的衛士急忙接過。張丹楓道:“雲使臣這□就是昨晚脫逃的那個蒙面賊人,名叫麻翼贊,又是瓦刺太師帳下的武士,你帶着他,送回給也先吧!”

額吉多大吼一聲,拔刀便斫,張丹楓舉劍相迎,擋了幾招忽而縱聲大笑道:“你昨晚受的苦頭還不夠嗎?你願落在我的手中還是願落在你太師仇家的手裏?”額吉多怔了一怔罵道:“昨晚的事情原來都是你小子從中搗鬼!”一招“力劈華山”刀鋒直落,一副拼命的神氣,張丹楓暗運內勁,借力反削,舉起白雲寶劍向上一撩,只聽得叮當一聲,刀劍相交,額吉多的厚背斫山刀的刀頭竟然斷了!額吉多撥刀便走。張丹楓笑道:“你走也走不掉啊,你瞧是誰來了。”

只聽得一聲馬嘶,馬蹄急響,遠遠望去,只見一團白影,轉眼之間,便到了面前,端的是聲如奔雷,勢如閃電,澹臺鏡明一聲歡呼,大叫“哥哥”,原來來的乃是澹臺滅明,他的坐騎正是張丹楓的那匹照夜獅子馬。

額吉多吓得魂飛魄散,剛叫得一聲:“澹臺将軍……”澹臺滅明大笑道:“賊□烏,今日叫你識得俺澹臺滅明!”劈面一拳,将額吉多擊倒。澹臺滅明在也先下令圍困張宗周的府邸之時,曾受夠了額吉多的氣,而他辭了官職,無所顧忌,這才洩了心頭之憤。

額吉多的殘兵雖然還有二三十騎,但誰不知道澹臺滅明乃是瓦刺國中的第一員虎将,被他一喝,膽子小的有幾個竟然倒撞馬下,其他全都逃了。澹臺滅明将額吉多綁個結實,澹臺鏡明正待和他敘話,忽見前面又是塵頭大起。雲重驚道:“也先居然敢如此妄作胡為,派了大軍來嗎?”澹臺滅明笑道:“這不是也先的兵。”片刻之後,那隊人馬來到,經過澹臺滅明引見,原來是瓦刺一個部落的酋長,這個部落的老酋長被也先所殺,強迫現在的酋長歸附,至最近也先與阿刺互相争權,這個部落自然而然地投了阿刺。額吉多本來帶有五百名精銳騎兵,昨晚被這個部落偷襲,幾乎全軍覆沒。剛才逃走的二三十騎,也都給他們活捉了。

兩下一說,雲重這才知道其中的原委。原來張丹楓與澹臺滅明南下迎接雲重,在半路上見着額吉多這支軍隊移動,張丹楓夜探營帳,恰巧碰着額吉多與沙濤商量計謀,傳達也先的密令,叫沙濤劫持中國的使臣,再由額吉多出頭相救。張丹楓正愁人少,難以一面抵擋額吉多的五百精兵,一面抵擋沙濤的賊衆,與澹臺滅明一說,知道附近的部落就是也先的仇家,于是定下妙計,由張丹楓去引沙濤的賊兵陷入沼澤,由澹臺滅明乘他的寶馬去說服那個部落的酋長出兵。兩下湊合,果然一舉奏功。

至于那個武士麻翼贊本和額吉多一夥同來,他是在沙濤初次偷襲雲重的帳幕失利之後,看到信號煙火,前來相助的。不料卻被雲重一掌震裂他的護身皮套,張丹楓乘機用飛針從裂口打進,在他身上刺了大大的一個“賊”字。而今被當場拆穿,将他捉獲,自是無話可說。

那部落的酋長和雲重相見,互獻“哈達”(一種絲絹手帕表示對客人的尊重)。雙方協定,除了額吉多和麻翼贊由雲重帶走之外,其他擄獲的人馬武器,都歸那個酋長。雲重随從的馬匹,這時也都已截獲,所有物資無一遺失。那酋長得澹臺滅明之助,打了一個大大的勝仗,又獲得數百匹馬與許多武器,非常滿意,一再道謝,并自動護送了雲重一程。

送出山口,那酋長領兵回去,雲重一行,繼續趕路。這時已是中午時分,陽光普照,寒氣頓消,雲重攬辔揚鞭,意興甚豪,對張丹楓道:“昨晚全虧了你,也先想給咱們一個下馬威豈知反給咱們拿着了他的把柄。”張丹楓微微一笑。澹臺鏡明道:“雲大哥,昨晚你指揮若定,咱們得免災難,你的功勞也不小呀。”策馬傍着雲重,并辔而行。澹臺滅明看在眼裏,心中笑道:“原來這小妮子早選中了心上之人了。”看他們二人親密的樣子,想起張丹楓失意的遭遇,不禁暗暗為少主傷心。

張丹楓也自有點黯然神傷。雲重正在興頭忽然問道:“蕾妹呢?她怎麽不和你同來,獨自一人留在瓦刺京城嗎?”這話他早已想問,只因昨晚一夜紛擾,直至如今,才有時間閑話家常。

張丹楓呆了一呆,強自抑着心頭的激動,淡淡說道:“嗯她沒有同來,她回家探望母親去了。”雲重大喜道:“不知我的母親可還在世嗎?”澹臺滅明道:“聽說令尊也早已回家去呢。雲大人,這次你們合家團圓,真是喜上加喜呀!”雲重喜極若狂叫道:“真的?”澹臺滅明道:“這還能有假?只是--”忽見張丹楓向他瞟了一個眼色,下面的話立刻咽住。雲重道:“只是什麽?”澹臺滅明道:“只是路途遙遠,他們不知能否趕來和你相見。”雲重笑道:“我就是在瓦刺京城多留幾天,也要等候他們。”見張丹楓神情冷漠,頗為不悅,心中想道:“是了,我們雲家與他們張家本來就是世仇,他聽說我父親還在人世,自然不高興了。呀,這人胸襟氣度,本來豪邁,但在這關節上頭,也未免顯出氣量狹窄了。也好,這樣我就可少擔一重心事,他和阿蕾不分開也得分開了。”

經過了這一場災難之後,雲重對張丹楓的憎恨又減輕了幾分,甚至可以說,他已經根本不将張丹楓當作仇人看待了。只是對兩家的仇恨,還有點看不開,不願雲蕾和他結合。經過了這一場災難之後,一路上也就平安無事,不必細表。走了十多天,到了瓦刺京城,雲重停下馬來,遙望瓦刺京城,心中無限感慨,想起自己幼年,曾在瓦刺度過最辛酸的歲月,而今貴為使臣,衣錦重來,在揚眉吐氣之際,想起自己三代在瓦刺的遭遇,不自覺地落下淚來,也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悲傷。

只聽得三聲炮響,城門大開,瓦刺國王早就接到了中國使臣到來的消息,派出專使歡迎。也先也派出人來迎接,他們不見額吉多的那隊騎兵護送,大為奇怪。他們做夢也料想不到,額吉多和麻翼贊早變成了俘虜,現在正被囚在密不通風的騾車之中。至于張丹楓和澹臺滅明,一聽到迎賓禮炮,早就飛馬跑開,避開正門,從第二個城門進城,回家去了。

也先等候明朝使臣的消息,正是坐卧不安,聽得回來的人報道,明朝的使臣帶了十八名随從,還有幾名女眷,個個人強馬壯,袍甲鮮明,全不似預料中的受到襲擊,衣甲不全,馬疲人倦的樣子。至于額吉多連同的五百騎兵,更是連一個影子也見不到。也先吃了一驚,大感莫名其妙,心道:“額吉多與麻翼贊武功高強,人又精明,還有五百騎兵與沙濤的喽兵相助,絕無失手之理。縱算失手,也總該有人逃回報信,怎的卻一個也不見!難道這明朝的使者是天神不成?”百思不解,整晚無眠,第二日一早,便派人到客棧請使臣到太師府中相會。

也先是瓦刺的太師,又自己委任自己做這次議和的全權大臣,依照禮節,雲重也當去拜訪他。于是帶了四名随從,還帶了一輛騾車,前往拜會。

也先一早起來相候,好不容易等到将近中午時分,才得到衛士的報告,說是明朝的使臣已經來到,還跟有一輛騾車。也先心中暗暗納悶,想道:“難道他們帶了一騾車的禮物來,這些禮物一定是笨重的東西了。”立刻打開中堂,将侍從留在階下,請使臣登堂相見。

雲重相貌軒昂,意态凝重,在兩行衛士的刀槍劍戟叢中穿過,傲然不懼,一步一步,踏入中堂,也先一見,不覺呆了。這人的相貌,好似在哪兒見過一般!這一剎那間,另一個明朝使臣的影子突然從心頭掠過,那是三十年前的雲靖,在瓦刺牧馬二十年的明朝使臣,那不屈不撓、傲然挺立的影子,和眼前這個少年簡直一模一樣。

雲重上前相見,送上中國皇帝的禮物,無非是玉如意漢白玉之類,那是兩國往來的禮節,作為對別國大臣的一種敬意,雖然也是貴重之物,但卻并非特別的珍寶。雲重向也先轉達皇上的問候,不亢不卑,完全适合大國使臣的身份。也先請都姓名,聽說也是姓“雲”,心裏先吃了一驚,強笑說道:“真巧極了,三十年前來的那位使臣,也是姓雲。”雲重笑道:“還有更巧的呢!三十年前是爺爺出使,三十年後是他孫兒出使,請教太師,這也算得是個佳話吧。”也先面色倏變,急忙幹笑幾聲,道:“佳話,佳話!”驚惶失色,手足無措的神情,都表露了出來。雲重得意之極,哈哈一笑,逼緊一句道:“我這次出使,事先也學會了養馬的本事,必要之時,也準備在貴國久留呢!”

也先尴尬之極,連連幹笑道:“雲大人真愛說笑話,哈哈雲大人真愛說笑話!”咳了一聲,撚須說道:“雲大人此次出使,敝國有失遠迎,老夫在此告罪了。雲大人遠涉關山,一路上辛苦了,辛苦了!”也先說此番話,一來是想扭轉話題,二來是想側面試探他路上有否出事。雲重冷冷一笑,道:“也沒什麽,只是踏入貴國國境之後,偶而遇過幾個小賊。”也先吓了一跳,随即想道:“若是幾個小賊,那就不會是額吉多他們了。”連忙說道:“在什麽地方遇的賊人?雲大人記得麽?那些地方官有虧職守,待我立刻将他們撤職查辦。”雲重笑道:“不必了,反正我也沒有絲毫損失,我私人還有一點不成敬意的禮物要孝敬太師。”也先眉開眼笑,道:“雲大人何用這樣客氣。”雲重道:“請太師準我的随從将車上的禮物拿上廳來吧。”也先心道:“我所料不差,車上裝的果然是禮物。這些粗重的禮物,諒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但這到底是中國使臣的禮物,自己正愁此人倔強,難以對付,難得他竟先對自己表示敬意,那自然是大增光彩。因此也先對禮物的貴重與否,倒在其次,滿懷高興地一面謙讓,一面叫人閃開一條道路,讓雲重的侍從将禮物扛上廳來。

雲重微微一笑,也先放眼看時,只見雲重的四個随從,扛着兩個麻袋,走上廳來。也先還以為裏面裝的是中國的土産,暗笑雲重出手寒酸,麻袋在地上重重一頓,忽聽得“哎呀”一聲,在裏面傳了出來,袋口一開,兩個被捆縛得像傻子一樣的人滾在地上,其中一個還袒胸露背,背脊上露出了一個草書的“賊”字。雲重笑道:“就是這一點不成敬意的禮物,請太師笑納!”

這兩個人不問可知,自是被俘虜的額吉多與麻翼贊,他們被囚在麻袋之中多日,頭昏腦脹,忽被解開穴道,驟見光亮,急忙跳起,第一眼就瞧見也先,還以為是自己人解救的,不禁狂喜叫道:“太師--”

也先驟吃一驚,但他乃一代奸雄,瞬即之間,便猜到了這是怎麽一回事情,面色一沉,立刻喝道:“你們這兩個小賊居然敢冒犯天朝使者,來人呀,先拉下去打三百大板,再打進天牢,讓我裁處。”額吉多、麻翼贊吓得魂飛魄散,只聽得同伴衛士轟然大喝,将他們的聲音掩蓋過去,連拖帶拽地把他們拉進後堂。

雲重又是微微一笑,道:“太師日理萬機,值不得為兩個小賊費神,所以我敢于越俎代□,将他們擒獻。”也先面色漲得通紅,道:“這兩個小賊,真是丢了我的面子。咳咳,一定要重重處罰,重重處罰!”雲重一言不發,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讓他自說自話。也先越說越慌,須知這二人是他帳下數一數二的武士,還帶有五百鐵騎,尚有沙濤協助,竟然給雲重輕描淡寫地全都解決,還活捉了來,也先怎得不驚?更兼雲重看着他的那副神氣,就像審問一般,也先自說自話,說到後來,面色由紅轉白,簡直不知所雲。

雲重見也先窘态畢露,心中暗笑道:“今日已弄得他夠受的了,且罷,不必再逼他了,也免得他老羞成怒,反而橫生枝節,誤了和談。”于是微微一笑,道:“一國之內良莠不齊,有幾個小賊,亦是尋常之事,太師不必介懷,咱們還是商談和約吧。”也先松了口氣,道:“雲大人說的是。”雲重取出一本小折,遞過去道:“這是我們的和約草案,請太師過目。”那是于謙拟定的和約,主要內容很簡單,無非各保疆土,平等相待,雙方永不再動幹戈之類。附款是留在瓦刺的中國“太上皇”(即被俘的明英宗祈鎮),必須立即送回。也先略略一看沉吟不語。他本來另訂有一份草案,仿以前宋朝和遼金兩國所訂的和約前例,要明朝國君自居于小輩,與瓦刺締為“叔侄之國”,并要每年繳納三百萬兩銀子,五萬匹綢緞,總之想占中中的便宜。卻想不到弄巧反拙,他費盡機謀,原欲把明朝的使臣玩弄于股掌之上,卻反而被明朝的使臣拿着了他的把柄。這時被雲重的威儀鎮懾,也先有如被沖敗了的公雞一樣,自己所拟訂的草案,放在袋中,竟不敢摸出來。雲重正容說道:“中國是禮儀之邦,而今意欲與貴國締為兄弟之國,以往之事,一概不咎,這和約兩不吃虧。若太師堂有三心兩意,以為中國可欺,那麽我們邊關亦有十萬雄兵,也可以和太師周旋一下。”雲重的話說的有柔有剛,極為得體。也先上次侵入中國,雖然在土木堡大獲全勝,俘虜了明朝皇帝,但接着就在北京吃了一個大敗仗,被趕出雁門關,說起來這場戰事,互有勝敗,誰都不能以戰勝國自居。明朝提出的和約實是公允之極。也先盛氣已折,心中想道:“這使臣難以對付得極,簡直比當年他的爺爺還要厲害,再拖延也讨不了便宜。”更兼又要顧慮到阿刺的內憂,于是只好接過雲重的草案,約好待瓦刺國王過目之後,再定期商談。

和議談得甚為順利,不過十天,雙方都已同意簽字,就以中國所提出的和約為依據,只不過改了些個別的字句。雙方談妥:在和約簽訂之後的第二日,就由明朝使臣迎接他們的“太上皇”回國,這時被俘的皇帝祈鎮亦已遷出囚房,被安置在瓦刺皇宮之中,待以國君之禮了。在和議商談的期間中,張丹楓曾派人送信給雲重,邀雲重到他家中一敘。雲重記着世仇,雖然對張丹楓已無恨意,但亦不願前往。張丹楓也沒有來看他。

轉瞬便到了明朝使臣離開瓦刺的前夕。這一晚雲重興奮非常,在客棧中踱來踱去,睡不着覺。在另一處地方,也有兩個人興奮非常,睡不着覺。這兩個人便是張丹楓和他的父親,不過他們父子的心情又各有不同。張宗周是在興奮之中又帶有極深沉的悲涼,這時,正在花園裏倚着欄杆和張丹楓說話。

這幾日來,張宗周似枯槁的樹木一樣,春風雖已吹拂大地但枯樹上卻沒有一枝新芽,一片綠葉。他把自己關閉在書心之內,連兒子也很少說話,對明朝使者到來的消息,他也絕口不提,這反常的沉默,家中的人都為他擔心,張丹楓本來想去拜會雲重,也為了父親,不敢離開家門半步。

這一晚,張宗周突然将兒子喚來,父子倆在花園中徘徊漫步,久久不語,看看月亮已升至中天,張宗周嘆了口氣吟道:“今夜園中月,明年只獨看。”斜倚欄杆,遙望雲海,似首想透過雲海,看到他夢中游遍的江南。張丹楓淚咽心酸,叫道:“爹爹。”張宗周凄然一笑,忽然問道:“聽說和約已簽,明朝的使者明天便要回國了,是麽?”這還是第一次問及明朝的使者。張丹楓道:“是的。”張宗周道:“這位使臣也是姓雲的,是麽?”張丹楓道:“是的。”他心中已想過千遍萬遍,雲重既不願見他父親,他也不敢将雲重的身份告訴老父。張宗周道:“這位使臣不辱使命,比當年的雲靖還強!”他還未知道這位使臣就是雲靖的孫子。張丹楓含笑點了點頭,張宗周忽道:“楓兒,那麽你明天也該走了!”

張丹楓心中一震,這願望他已想了多年,但而今從他的父親口中說出來,他的心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知道得很清楚,若然自己明天一走,那就是和父親永無再見之期了。生離死別,昔人所悲,何況是自己的生身老父!張丹楓抑住了心頭的顫動,明知父親不會答應,仍然問道:“爹,那你呢?”張宗周成色一沉,忽而又笑道:“你的東西我都已替你收拾好了,這是最後一次照料你了。”張丹楓心情激動,沖口說道:“爹,你不走那我也留在這兒伴你。”張宗周柔聲說道:“不你要走!你年紀還輕吶。澹臺将軍和你一同走,我已經告訴他了。”

張丹楓道:“澹臺将軍也走?……”下面的一名“那麽你豈不是更孤單了?”說不出來,張宗周微笑道:“是的,澹臺将軍--”忽見面前人影一閃,澹臺滅明奔到面前。張宗周笑容未斂,正想說道:“話說曹操,曹操就到。”只聽得澹臺滅明氣籲籲,顫聲說道:“主公,不好了!”張宗周從來未見過澹臺滅明這樣慌張,問道:“什麽事情?”澹臺滅明道:“咱們的府邸已被人包圍了!”張丹楓凝神一聽,果然聽出了外面的人聲。張宗周還是神色如常道:“那麽咱們就出去瞧瞧。”

張丹楓與澹臺滅明跳上牆頭,只見府邸四周圍了幾層,對着正門還有一尊紅衣大炮!蒙古人最先把火藥運用到戰争上,當年橫掃歐洲,就仗着火器之力不小,想不到而今竟用來對付張家。在紅衣大炮的後面,一排并列着三騎健馬,那是額吉多麻翼贊和青谷法師的師兄白山法師。

蒙古兵點着松枝火把,一見張丹楓站了出來,轟天價的大聲吆喝,張丹楓力持鎮定向下面發話道:“你們來做什麽?”他運氣傳聲,有如龍吟虎嘯,将蒙古兵嘈嘈雜雜的聲音都壓了下去。額吉多拍馬上前,對着牆頭,大聲笑道:“張丹楓,今日看你還有什麽手段?你要死還是要生?”張丹楓道:“怎麽樣?”額吉多道:“若然要生,你就自己動手,把家中的人全都縛了。只留下你的父親可以不縛,然後打開大門,讓我們将你們父子帶去交給太師,由太師發落。”張丹楓“哼”了一聲道:“若然不呢?”額吉多道:“我留點時間,讓你們想個清楚。這尊大炮,你該看見了吧。你任武功再強十倍也難抵擋。限你們五更答複,若然敢道半個不字,還想抵抗的話,那麽對不住,天一亮我就向你們開炮!”

張宗周道:“楓兒,下來。”張丹楓和澹臺滅明走到張宗周面前,張宗周道:“看來也先這□非得我而不甘心,就由我跟他們走吧!你和澹臺将軍一身武功,相機可以逃走!”張丹楓道:“不能!我們絕不能讓你受也先之辱!”張宗周想了一想,忽而朗聲笑道:“好志氣,好志氣!咱們兩三代來,在瓦刺屈辱求生,氣也受夠了。而今中國已強,是不能再受他的侮辱。好吧,那就讓我和家人死在這兒,你們從後門殺出!”張丹楓斬釘截鐵地道:“不能!”澹臺滅明也道:“要死我也和主公死在一處。”張宗周含淚笑道:“你們都是我的好兒子、好部下,呀,只是我累了你們了。”張宗周想起他和他的父親兩代,為了一念之差,想借瓦刺的兵力與明朝再争奪江山,不惜在瓦刺為官,替瓦刺整軍經武,費了多少心力,把瓦刺變成強國,不料到頭來反自食其果,不但自己的國家幾乎被瓦刺所滅,而今連自己一家,也要毀在也先的炮火之下!

外面又傳來了額吉多的叫聲:“想好沒有?最遲天亮我們就開炮了!”張丹楓枉有一肚皮智計這時也想不出辦法對付,看着父親那悲憤的神情,心中無限焦急!

這個時候,在另一處地方,也有一個焦急非常,這個人卻是也先的女兒脫不花。

脫不花自然知道和約已經簽了的消息,知道明朝的使臣明天一早便要離開,也料到張丹楓必然會跟随明朝的使臣回國,心中悲苦,愁眉不展,她父親也看了出來。這日晚間,也先喝了幾杯酒,意興甚濃,對女兒笑道:“你不必傷心,我看張丹楓明天未必會走,我有法子将他弄回來。我只有你一個女兒,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會給你拿下來。花兒,你瞧爹多疼你!”脫不花又驚又喜,再問父親之時,也先卻只顧喝酒不再說了。

這晚,脫不花滿懷心事,不知父親弄的是甚玄虛,午夜時分,忽聽得外面客廳有人說話,脫不花忍不住悄悄起來,躲在屏風後面偷聽。

客廳內有兩個人,一個是她的父親也先,另一個則是他們太師府的總管窩紮合。脫不花屏息呼吸,凝神靜聽。只聽得父親問道:“明朝的使臣天一亮就出城,咱們的禮物齊備麽?”窩紮合道:“都齊備了。”也先道:“姓雲那小子真不好對付啊,謝天謝地,他去了我可安樂了。”窩紮合道:“太師是不是也要去送行?”也先道:“你代表我去,推說我有病吧。反正有國王送他們出城,也夠隆重的了。”

脫不花見他們說來說去,都是關于明日送行的事,不感興趣,正想回去睡覺,忽聽得父親問道:“那尊紅衣大炮,威力極大,你看炮聲會不會傳出城外?”窩紮合道:“張宗周的府邸離城門十裏有零,這炮聲可傳十裏,天亮之時,他們已經出城,又隔着一堵厚厚的城牆,就是聽見,也不過像爆竹一樣的聲音,不會起疑的。”脫不花吃了一驚,只聽得窩紮合又道:“而且不一定要放炮,他們在炮口之下,還不乖乖地自己綁來聽太師發落麽?”也先道:“張宗周父子都是一副硬性子,尤其是張丹楓,更是吃軟不吃硬,我瞧他們是寧死不屈。”停了一停嘆口氣道:“張丹楓文武雙全,倒真是個人才,可惜他不肯為我所用,還處處和我搗亂。這樣的人若放他回國,終是瓦刺心腹之患呀,但願他如你所言,降順于我。要不然也只有不顧脫不花的傷心,将他除了。”原來也先在那日事後,盤問額吉多與麻翼贊,知道計救雲重,活捉沙濤,消滅也先派去的五百鐵騎等等事情,都是張丹楓幹出來的。也先又驚又怒,早就定下今日炮轟之策。但在明朝的使臣未離開之前,卻不能行。所以一定要等到天亮之時,明朝的使臣離城之後。

脫不花聽得毛骨悚然心中焦急之極。聽得外面敲了三更,父親吩咐窩紮合一些事情之後,才回去安歇。也先的房間正在脫不花的房間對面,脫不花躲在床上,只見父親房中燈火未滅人影在窗簾上移來移去,想是他心情緊張,故此深夜不眠。脫不花比她父親還要緊張百倍,苦苦思索,盤算救張丹楓之計,但父親未睡,她怎敢走出房間。

好不容易等到父親房中燈火熄滅,脫不花噓了口氣,一躍而起。忽地醒起外面還有人守衛,自己出去,他們固然不敢攔阻,但必然驚動父親。脫不花想了一想悄悄地将睡在裏房的侍女喚醒,叫她燙了兩壺熱酒,送給在花園值夜的兩個衛士喝,就假說是因為天寒地凍,太師特別賞賜的。酒中暗下了麻藥。

脫不花心中七上八落,生怕那兩個衛士不上圈套,聽外面銅壺滴漏之聲,恨不得有什麽辦法把時間留住。好不容易盼得那侍女回來報道:兩個衛士不疑有假,果然醉了。脫不花早已換了夜行衣服,急忙悄悄溜出奔入花園,從牆頭上一躍跳出。這時太師府中已敲了四更了。

這時雲重在賓館之中,也是興奮非常,睡不着覺。瓦刺國王已與他約好,明日一早,就以送天朝國君之禮,将明朝被俘的皇帝祈鎮,送到城門,與雲重會齊,一同歸國。這是最尊敬的禮節,不必雲重到瓦刺朝上去辭行。

外面星月交輝,天空一片明淨。雲重倚欄遙望心道:“看這光景,明日該是個風和日麗的晴天。冬去春來,重歸故國,皇上不知該多麽高興呢!”想起自己此行,幸而不辱使命,不但締了和約,還将羁留異國的皇帝接回,這樣的事情,幾千年來,史冊所無,雲重為被俘的皇帝而歡欣,也為自己的幸運而慶幸。

但在高興之中,卻也有哀愁。在即将離開瓦刺的前夕,雲重自然而然地更加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難道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來到這的消息?周山民不是已經見了他們麽?為何還不到京城來和自己相會?種種疑惑,都在心頭湧起。雲重本意要多留幾日,等待家人團聚的,可是想不到和約締結得那麽順利,而祈鎮又迫不及待地日日派人催雲重起行,這個被俘的皇帝心中所想的無非是早日趕回,重登大寶,他哪裏會知道雲重的心事。

在離開的前夕,雲重也自然地想到了張丹楓,這次出使的成功,大半是靠了張丹楓之力,可是為了兩家的世仇,他不願到張家拜會自己祖父的仇人,而張丹楓也不來看他。雲重不知怎的,一想起來,就覺心中悵惘,這期間澹臺鏡明也曾勸過他不下數十次,勸他和張家釋嫌修好,可是羊皮血書的陰影還重重地壓在心頭,他怎肯踏入仇人的家門?但雖然如此,他對這不久之前還視為仇人的張丹楓,卻有了一種舍不得分開的感情了。

“張丹楓明早會不會趕來和我同行呢?”雲重想起了這個問題,心情矛盾之極。他心底裏似乎是盼望他能趕來,但又似乎不想他趕來,若然他真的趕來,和自己重歸故國,那麽将來自己的父親怎樣看法,他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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