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俠影錄第 54 章 (2)

雲蕾的糾纏,又肯不肯就此割開?自己的父親會不會罵自己和妹妹是一對不肖的兒女?

歡欣、憂慮、恩怨、愁煩,種種情緒,打成了一個個結,結在心中,剪不斷,理還亂,雲重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這種心情。他獨倚欄杆,思來想去,不知不覺地已聽得外面打了四更了。

雲重正想回房稍睡片刻,忽聽得下面人聲嘈雜,随從上來報道,客棧裏跳進了一個蒙面的夜行人,口口聲聲說要立即谒見使臣,不知是否刺客,請雲重處置。雲重大為奇怪,想了一想道:“好,讓他進來。”過了一陣,衛士将一黑衣少年推了上來,是蒙古武士的裝束,但身材苗條,卻與一般蒙古武幹的粗豪,大不相類。

雲重好生奇怪,道:“你深夜求見,是何事情?是誰人遣你來的?”那青年武士面上蒙着一塊黑巾,露出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只見他眼波一轉,低聲說道:“請大人摒退左右。”雲重的侍從懷疑他是刺客,一人上前禀道:“請大人小心。”另一人便待上前搜他的身子,那武士陡地閃開兩步,眼光中露出又羞又惱的神情。雲重心中一動,揮手說道:“你們都下去吧,咱們天朝使者,以誠待人,何須戒懼。”待随從走開,雲重随手關上房門,笑道:“現在可以見告了吧?”

只見那年青武士将面巾撕下,脫了鬥篷,卻原來是個俏生生的蒙古少女。她第一句話便是:“我是也先的女兒!”雲重吓了一跳,那武士女扮男裝,早已被他看出,不足驚異,但她竟是也先的女兒,此事卻是雲重萬萬料想不到!雲重不知也先耍什麽花招,急忙起立讓座,道:“尊大人有何見教?為何要你前來?”

脫不花搖了搖頭,表示并非父親遣來。雲重更是奇怪,只見脫不花神色倉皇,沖口說道:“雲大人,你和張丹楓是不是好友?”雲重道:“怎麽?”脫不花道:“如今已敲了四更,只要天色一亮,張丹楓全家老幼,都要化為飛灰!他的性命如今懸在你的手中,你救他還是不救?”雲重驚駭之極,急忙問道:“這是怎麽回事?”脫不花道:“我父親恨他助你,更怕他回到中華,将來永為瓦刺之患,所以已派兵圍了他的府邸,只待天色一亮,就要用炮來轟!”雲重道:“我如何可以救他呢?”脫不花道:“立刻到張家去!”

雲重亦是聰明之人,驚惶稍定,心中一想,便知其理,自己是中國的使臣,若然趕到張家,也先正急于與中國媾和,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開炮。他要等待天亮動手,那自然也是避免給自己知道。

這一瞬間,雲重心頭有如平靜的海洋突然被風暴激起千重波浪,這一去不但要踏入仇人的家門,而且誤了行程,而這日期又是瓦刺的國王和明朝的“太上皇”與他早約定的了!

脫不花雙睛注定雲重,幾乎急得要流下淚來,忽地顫聲叫道:“你到底救他還是不救?”雲重心中煩亂之極,腦海中陡地閃過張丹楓那豐神潇灑的影子,閃過在自己遇難之時,張丹楓揭開帳幕,笑吟吟地突如而來的神情。這樣的人,誰能忍心讓他死去?

不待脫不花再問,雲重已驀然跳起,打開房門高聲叫道:“派兩個人立刻飛趕去瓦刺皇宮,通知黃門官,叫他立即轉達瓦刺國王,說我明天不走!”随從們一擁而進紛紛問道:“怎麽?”雲重道:“你們立刻整裝,随我出發,我要去拜會張宗周!”這時他把誓死不入仇人之門的誓言早已抛之腦後了。

剛才那一陣騷動,澹臺鏡明亦已驚起,這時正站在雲重的卧室門前,瞥見一個蒙古少女,臉上帶着笑容,眼角卻持着淚珠,而且還緊緊地握着雲重的手,心中正在莫名其妙,忽聞得雲重說出要去拜會張宗周的話,更是驚詫。雲重道:“好呀,澹臺妹子,你也去!”澹臺鏡明心中歡喜無限,無暇再問情由含淚笑道:“是呀,咱們早就該去了!”這時她才和脫不花互相請問姓名。

客棧離皇宮不遠,離張家卻有六七裏路,雲重一行乘着快馬,在深更夜靜沖出街頭,自然引起騷動,但他們打着明朝使者的大紅燈籠,卻也無人敢予攔阻。雲重為了避免經過皇宮,抄過僻靜的街巷,繞道而行,剛剛轉出葡萄大街,這是瓦刺京城中心的大街,走到盡頭,再轉過西邊,就可望見張宗周的丞相府。橫街裏突然奔出一騎健馬攔在前面,雲重喝道:“我是大明使者,誰敢攔阻?”馬上人身手矯捷,給雲重的馬頭一沖一個筋鬥翻在地上,仍然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雙手高舉一面金牌,朗聲說道:“明朝天子禦旨,請雲大人接诏。”

雲重吃了一驚,随從上前,把燈籠一照,雲重定晴一看,認出是在土木堡明兵大敗之時被瓦刺軍俘去的大內侍衛之一。那次皇帝身邊的侍衛,除了戰死與自殺之外,還有四五個人,同皇帝一齊被瓦刺所俘,初時本是分開囚禁,至雲重到來談和之後,瓦刺國王将祈鎮接到皇宮,待以君主之禮,撥了一座宮殿給他居住,這幾個衛士也就被釋放出來,仍然讓他們侍候他們的故主。

用金牌命令大将,乃是中國皇朝的慣例(宋代的岳飛就是被皇帝一連發十二道金牌召回)。祈鎮在目前嚴格來說,實在還是俘虜的身份,他卻仍不忘“祖制”,這金牌自然是借來的了。祈鎮似乎怕雲重還不相信,金牌之外,尚有诏書,诏上寫着一行草字:“宣使臣雲重進宮朝見。”金牌加上招書,而且是深夜相召,可以料想,那一定是極緊急的大事,所以才如此鄭重。

雲重把诏書接過一看,那上面還蓋有明朝天子的私章,字跡也确是祈鎮手書,那自然是不會假的。雲重吃了一驚,不知所措。現在距離天亮只有一個時辰,若然去朝見皇上,只恐時辰一到,張丹楓全家老幼就要在炮火之下化成飛灰!但若不去這不接聖旨的罪名可是非同小可!雲重拿着诏書,躊躇難決,澹臺鏡明叫道:“到了張家之後再入宮朝見。”雲重道:“好就是這樣。”那捧金牌的衛士仍然跪在馬前,不敢起身,雲重道:“你回去禀告皇上吧,明早暫不動身,最遲午間,我一定進宮朝見。”那衛士仍然直挺挺的跪着,不肯拿回金牌。忽聽得後面馬鈴之聲急促地響,又是一騎駿馬奔了上來,馬上人一躍而下,又跪在雲重的前面。

這人也是伺候祈鎮的衛士,像先前那個衛士一樣,也是一手高舉金牌,一手掏出诏書,诏書上寫道:“宣使臣雲重立即進宮朝見。”字句與上一诏書相同,只是多了“立即”二字,雲重捧着诏書,手指顫抖,沒有主意。脫不花叫道:“管它什麽诏書,咱們還是照剛才的說法。”話聲未了,又是一騎快馬追來,大聲叫道:“雲大人接诏!”這是雲重舊日的同僚,皇帝貼身的侍衛,樊忠之弟樊俊。只見他也是一手高舉金牌,一手遞過诏書,诏書的字句與前一封完全相同,但在那“立即”兩字旁邊,又打了兩個圈圈,表示十萬火急之意。雲重問道:“樊侍衛,究竟是什麽事情?”樊俊道:“咱也不知是甚事情只是皇上親口吩咐,一定要雲大人立刻進宮朝見不得稽延。”

雲重嘆了口氣,須知這金牌召喚,實是最嚴重的聖旨,昔日宋朝的名将岳飛,尚自不敢違抗,何況雲重?而且他也怕宮中有變,攻敗垂成,兩相權衡,自是皇帝更為重要。雲重接了三面金牌,只得撥轉馬頭對澹臺鏡明道:“好,你們先去。”立刻策馬飛奔,與祈鎮的三個衛士同進皇宮。

澹臺鏡明已從脫不花口中知道張家之事,焦急非常,心中恨道:“張丹楓挽救了明朝的江山,這倒黴的明朝天子卻要累張丹楓送了性命!”但雲重決意要去,她自是難以阻攔,只好率領雲重的十八名随從,快馬疾奔。

哪知在大街的西邊,瓦刺的京師太尉(武官名,相當于明朝的九門提督)早已嚴陣相待。雲重的衛隊長上前叫道:“咱們奉雲大人之命,前往拜訪你們的右丞相。”那蒙古太尉道:“那你們的雲使臣呢?”随從道:“雲大人剛剛奉诏進宮,就要趕來。”蒙古太尉道:“既然如此,那就等雲使臣來了再說吧。我們奉命保護明朝使節,你們的使臣不在,這擔子我們可挑不起。”

脫不花悄悄說道:“咱們沖過去。”只是那邊蒙古太尉早已下了命令,鐵騎橫列,弓箭手、絆馬索都已準備停當,嚴陣相待。澹臺鏡明與雲重的随從識得大體,知道若然硬沖,事情就不可收拾,兩國幫交,也許因此破裂。何況敵衆我寡,亦未必沖得過去,急忙止着脫不花,仍然和他們說理。可是蒙古太尉下了命令,便退入陣中,任雲重的侍從叫嚷他竟毫不答理。

兩邊僵持不下,澹臺鏡明和那十八名随從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空自心焦,毫無辦法,看來只得等候雲重趕回了。可是他們可等,張丹楓卻不能等。只聽得城樓上敲起五更,再過些時,天色就要亮了!脫不花忽然大叫一聲,馳馬向前沖去!澹臺鏡明想拉也拉不住!

蒙古兵忽見一個本族的少女沖來,怔了一怔,弓箭手拉着弓弦,不敢放箭,撓鈎手的絆馬索也不敢抛出去。黑夜之中,初時本看不清楚,但到了陣前,在松枝火把照耀之下,卻有過半數的官官認得是也先的女兒脫不花!蒙古的男女之防本不如中原嚴謹,脫不花又好騎馬射箭,與許多軍官都很熟識。

那蒙古太尉急忙上前說道:“我們奉了太師之命,不許閑人通過。”脫不花柳眉倒豎,斥道:“我是閑人麽?我也是奉了我爹爹之命,一定要過!”拍馬直沖。蒙古太尉見脫不花從明朝使者那邊沖過來,雖覺極為奇怪,但誰都知道她是太師的愛女,見她發起潑來,橫沖直闖,無人敢加攔阻,只好兩邊閃開。脫不花沖過了重圍,擡頭一看,只見東邊天際,已露出一線曙光!

此時張家被圍,合家上下,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只有張宗周神色自如,似乎對生死都已不放在心上。張丹楓亦是甚為鎮定,但想起臨終之前,不能見着雲蕾一面,心中卻是無限悲痛。

這家人團坐在圍牆之下,圍牆外面時不時傳來了蒙古兵叫嚣的聲音,那是死亡的威脅。圍牆內一片靜寂,只聽得敲了三更,不久又敲了四更,北國的冬夜甚長,但在這群在死神陰影下的人們,卻感覺到“寒宵苦短”!

時間慢慢過去,死亡的陰影越來越重,圍牆外面叫嚣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好像四更剛敲了不久,城樓上又傳來了五更的的聲音。張丹楓嘆了口氣,跪在父親面前,道:“爹爹還有什麽吩咐嗎?”張宗周輕輕撫摸兒子的發頭,含笑說道:“若是一年之前死了,我将死不瞑目。如今呢,你總算為中國做了一些事情,我呢,也出過一點點力,雖然還未能贖罪,心中卻也無憾了。”笑得甚是凄涼。張丹楓見他父親面色奇異之極,禁不住心頭一動,但此時此際,還有什麽可問?張丹楓只是覺得在臨死之前,他父親的心意和自己特別相通,他感到有生以來從來未曾與父親有過像此刻的接近!

澹臺滅明也笑一笑,道:“主公,咱們今日互相告辭!”向張宗周拜了三拜。他心意已決,要在敵人的炮彈來到之前就橫鈎自刎。這時已敲了五更,再過片刻天色就要亮了!

忽聽得外面一陣叫聲,澹臺滅明道:“天還未亮他們就要炮轟了?”雙鈎一橫,張丹楓道:“呀,不像!”澹臺滅明停下雙鈎,道:“什麽不像?”張丹楓道:“好像是有什麽人來了。咦,來人正在和他們□殺!”跳上牆頭一望,只見半裏之外,有三匹健馬沖入後陣,圍在前面的蒙古兵也禁不住騷動起來,只是那尊紅衣大炮還對準自己的家門。

額吉多帶來的武士都是百裏選一的精銳,個個能拉五百強弓,一聲令下,千箭如蝗,紛紛向那三騎健馬射去。只聽得呼喝聲中,戰馬狂嘶,遠遠望去,只見那三匹馬跳起一丈來高,馬腹馬背都被利箭洞穿,馬身全被鮮血染紅,狂嘶跳躍,忽然四蹄一屈,跳翻地下。那三個騎士騎術精絕,只見他們一個筋鬥,在馬背上淩空飛起,倏忽之間,飛起一片綠光,跟着一團白光,一道青光也交叉飛起,利箭一近,便紛紛堕地,張丹楓這時才看得清楚,來的三人正是轟天雷石英和黑白摩诃!黑摩诃揮動綠玉杖,白摩诃揮動白玉杖,石英揮動青鋼劍,舞到急時,便只見綠光、白光、青光三個光球,直沖敵陣。

蒙古武士紛紛堵截,黑白摩诃一聲怒吼,揮杖亂打,打得人仰馬翻,有些輕功較好的,跌翻之後,仍然沖上,卻又被石英劍戳掌劈,簡直近不了身。這三人橫沖直撞,銳不可擋,眼看就沖到中央。白山法師大怒,搶上前去兜攔,第一個碰着石英,白山法師一招“獨劈華山”碗口般粗大的禪杖當頭掃下。這白山法師乃是青谷法師的師兄,武功在額吉多之上,這一杖之力,足有千斤,劍杖相交,當的一聲,飛起一篷火星,白山法師大喝一聲“倒下!”禪杖力壓,石英身軀微微一晃,忽地笑道:“不見得!”手腕一翻,青鋼劍突然脫了出來,揚空一閃,轉鋒便戳白山法師的肩背。白山法師自恃氣力過人,卻不料适才那一杖并未将敵人打翻,劍杖相交,自己的虎口也隐隐發疼,正在吃驚,突然間只見劍光,不見人影,敵人意已轉到了自己的背後發招。石英以飛蝗石、驚雷掌、蹑雲劍三絕馳名武林,尤其是蹑劍法,飄忽異常,最為難敵。白山法師閃開兩劍,正在倒轉杖頭,想擋開他的第三劍,只聽得石英大喝一聲“着!”青鋼劍在禪杖上一碰,驟地反彈起來,反手一劍,在白山法師的肩頭劃了一道傷口。白山法師練有一身“鐵布衫”的功夫,中了一劍居然不倒,禪杖在地上一點躍出一丈開外,掄杖翻身,尚欲□殺,石英早已沖入陣中去了。

白山法師怒吼如雷,忽聽得一聲喝道:“賊□烏鬼叫得讨厭,吃我一杖!”白山法師正自發火,見黑摩诃疾奔而來,大吼一聲,禪杖攔腰便掃。哪知腳步剛起,黑摩诃已到了跟前,綠玉杖一挑,有如鐵棒擊沖,嗡的一聲巨響,白山法師的禪杖脫手飛到半空,吓得魂魄齊飛。他自己以為氣力驚人,哪知黑摩诃比他還要厲害,眼見黑摩诃第二杖已打下,白山法師哪裏敢接,急忙斜躍數步,恰撞到白摩诃面前。白摩诃罵道:“賊□烏,陽關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撞進來,你既撞到我的跟前,且吃我一杖!”呼的一聲,順手一杖,将白山法師打翻,兩條腿都齊根斷了。

石英沖入陣中,大聲叫道:“黑石莊世襲龍騎都尉石英求見主公!”原來石英的先祖是張士誠的親信衛士,被封為“龍騎都尉”之職,而今石英來到,仍然接照以前皇室的主仆之禮通名禀報,求見張宗周。張宗周熱淚盈眶,扶着兒子的肩,走上圍牆,說道:“楓兒,你叫他快走吧!”黑白摩诃也叫道:“張丹楓,為什麽不沖出來?老朋友來了你也不出來接麽?”

張丹楓一聲苦笑,正欲說話,陡然間,忽見包圍他家的武士分開兩邊,現出一條通道,那尊紅衣大炮适才被人牆擋住,而今也顯露了出來。石英見了大吃一驚,只聽得額吉多大叫道:“你們再上前一步,我就開炮!”額吉多聽他們的稱呼,知道他們與張丹楓父子的關系,料他們不敢讓張家毀炮火,故此立施恫吓。

其實那紅衣大炮,轉移不便,絕不能打到黑白摩诃他們;而其時剛打過五更不久,天尚未亮,額吉多亦不敢向張家開炮,只要黑白摩诃與石英沖上,張家之圍立解。可是張丹楓與石英等人都不知其中的微妙關系,尤其是石英,見那尊大炮對準張家,更是不敢動手。

黑白摩诃氣得哇哇大叫,用印度方言叽哩咕嚕的亂罵,可亦不敢向前移動半步。額吉多哈哈大笑,馬刀一指,喝道:“都給我退到百步之外,否則開炮!”石英與黑白摩诃無可奈何,只好依言退出百步之外,額吉多立刻命人在空地上撒下尖角毒蒺藜,留下一百名弓箭手搭好弓弦,對準他們,石英等三人本事再好,也不能同時上擋弓箭,下掃蒺藜,眼睜睜地看着敵人布置,心中七上八落。

皓月西沉,疏星漸隐,東方天際,先是露出一線曙光,不久就從黑沉沉的雲幕中透出光亮,浮雲四展,從黑色變為灰白,不久又從灰白色的雲朵中透出一片橙色的光芒,黑夜已逝,朝陽初升,天色已經大亮了。

額吉多昂頭睜目,對着牆頭,大聲喝道:“如何?”張丹楓神色自如,冷冷一笑,道:“有甚如何?我雖死猶生,你生不如死!”額吉多道:“張丹楓,你執迷不悟,我只有開炮了!”張丹楓道:“盡管開炮,不必多言!”額吉多道:“我現在從一數至十,到數至十時,立即開炮。蝼蟻尚且貪生,你仔細想想。”張丹楓鄙夷一笑,跳下牆頭,根本不予理會。

霎時間牆外牆內一片靜寂,額吉多高聲數道:“一、二、三、四——”張丹楓緊緊握着父親的手,澹臺滅明倒轉吳鈎,尖刃對準胸口,沉重凝冷的空氣中繼續傳來數目字的呼聲:“五、六、七、八——九——”澹臺滅明吳鈎一拉,他以大将的身分,只能自殺,不能被殺,鈎尖嵌入肉內,只要再用力一拉,立刻便要膛開腹裂。“九”字之後,久久無聲,忽聽外面一聲尖叫“不準開炮!”

澹臺滅明道:“咦,是一個女子!”與張丹楓跳上牆頭,只見在紅衣大炮的旁邊,一個蒙古少女正用刀指着炮手,張丹楓低低叫了一聲:“是脫不花!”脫不花擡起頭,嫣然一笑,只見她花容不整,雲鬓蓬亂,頭上的玉釵搖搖欲墜,顯見是倉皇趕到。

額吉多圓睜雙目,道:“不準放炮,是誰說的?”脫不花道:“你耳朵聾嗎?聽不清楚?是我說的!”額吉多是也先的家将,平時對脫不花奉承得唯恐不周,脫不花自以為可将他鎮住,哪料額吉多早得了也先的吩咐,誰也不許阻攔,只見他恭恭敬敬地對脫不花施了一禮,道:“聽清楚了,請郡主閃開!”陡地大聲喝道:“開炮!”

脫不花氣得柳眉倒豎,喝道:“誰放炮我就把誰斫了!額吉多你敢不聽我的話?”那炮手一陣遲疑,拿着火繩的手顫顫抖抖,不敢燃點。額吉多淡淡一笑,說道:“我要聽太師的話!”脫不花道:“我父親叫我趕來,就是要吩咐你們這一句話,不準開炮!”這句話若然是脫不花一來到便如此說,也許能将額吉多騙過,此際額吉多聽了她顫抖的語調,看了她惶急的神情,卻絕不相信,只見他又對脫不花施了一禮,恭恭敬敬地說道:“那麽太師的手谕呢?”脫不花斥道:“我是他的女兒,要什麽手谕?”額吉多彎腰鞠了個躬,道:“不見手谕,恕我不敢接旨,請郡主閃開。”大聲喝道:“放炮!再不放我就先把你斫了!”

那炮手手顫腳震,擦燃火石,向火繩一點,忽見一條黑影,突然撲至,喝道:“你道我不敢斫你!”手起刀落,那炮手還未叫得出聲,竟被脫不花一刀斫了。脫不花随手撚熄火繩,将身子堵着炮口,氣呼呼的叫道:“誰敢上來,我就把誰斫了!”

額吉多萬萬料想不到脫不花竟然如此撒潑,當真做了出來,一時間倒沒了主意。他武功雖比脫不花高得不知多少,但脫不花究竟是金枝玉葉,他怎敢去碰她一下!

正在僵持,忽見一騎馬如飛奔至,馬上人一跳下來,就大聲喝道:“為何還不放炮!”這人正是太師府的總管窩紮合。額吉多道:“郡主不許!”窩紮合滿面殺氣,大聲說道:“太師親口吩咐,不論是誰,若敢阻攔,都可以把他殺掉!這是手令!”手令上寫得分明,即使把他的女兒殺了,也是有功無罪。

額吉多膽氣頓壯,道:“麻翼贊,你上去把郡主請開!”脫不花狂叫道:“誰敢上來?”披頭散發,玉釵橫墜,如瘋如狂。窩紮合邁前一步,冷冷說道:“郡主你聽清楚了,趕快離開,不可固執,太師叫你與我回家。”

脫不花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傷心已極,不單是為了張丹楓,而是第一次知道父親是怎樣對她。她是也先的獨生女兒,也先平素對她千依百順,幾乎是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答應為她拿下,哪知到了這個關頭,她父親竟然吩咐家将,還當衆宣布,說是可以将她殺掉。她萬萬料不到父親這樣狠心,原來父親的愛也竟然是假的!天地間有什麽事情比這個更令兒女傷心?尤其是象脫不花這樣嬌縱慣了的女兒。

窩紮合道:“你哭也沒有用,你再不離開,我們就不客氣了,快随我回家吧。”脫不花傷心到了極點,反而哭不出來,舉袖抹了淚痕,身子仍然堵着炮口,神色十分可怕,額吉多道:“麻翼贊,你把她拉開。”麻翼贊因被張丹楓在身上刺了一個“賊”字,恨不得把張家全都毀滅,這時得太師的手谕,大了膽子,走過去便拉脫不花的衣袖。

脫不花舉袖一拂,“呸”的一聲,唾涎吐到麻翼贊身上。麻翼贊怔了一怔,反手擒拿,把脫不花雙手扭在背後,麻翼贊武功比她高強數倍,這一把擒拿手又用得十分刁毒,脫不花動彈不得,突然和身一撲,撲到麻翼贊身上,張開櫻桃小口,狠狠地向麻翼贊肩頭一咬,麻翼贊料不到她有此一着,蒙古地方雖然不比中國,男女之間,并無“授受不親”的禮教存在,但麻翼贊與脫不花究竟是奴才之對主子,驟然被脫不花撲在身上,吓得手足無措,這一口咬下,入肉三分,麻翼贊又驚又痛,擒拿手自然解了,窩紮合大叫道:“不必顧忌,将擊暈!”麻翼贊縱身一掌,忽聽得“嗤嗤”兩聲,原來是脫不花藏在身內的兩支袖箭,适才雙手被扭,放不出來。這袖箭乃是她平日打獵所用的毒箭,相距既近,麻翼贊猝不及防,兩邊心房,竟被毒箭射入,但脫不花也被他的掌力震得倒在地上。

窩紮合大驚,急忙搶上,只見脫不花一躍而起,尖聲叫道:“張哥哥,不是我不救你,我已盡力了!”倒轉刀柄,一刀插入胸膛,回身倒下,雙手猶自緊緊抱着炮身。

張丹楓在城牆上看到杲了,脫不花竟然為他而死!這霎那間,張丹楓只覺一陣心酸,平素厭惡她的心情全都消了,不覺哭出聲來,叫道:“脫不花妹妹,我領你的情了!”可是脫不花已死,張丹楓第一次叫她做“妹妹”的充滿感情的聲音,她已聽不見了。

麻翼贊斃命,脫不花自殺,全都出人意外,在場的蒙古武士個個怔着,噤不出聲。窩紮合叫道:“把她拉開,開炮!”額吉多用力扯開脫不花抱着炮身的雙手,只見炮口已被染得通紅,鮮血還在汩汩地流入。正是:

拚把嬌軀填炮口,香魂猶自護檀郎。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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